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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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思慧的屋子,文思慧的男友,文思慧的画,此时此刻,都似与余芒共享,余芒胡涂得不得了。
    甚至到了巴黎路的咖啡座,她也知道该坐到哪一张台子上去,那定是文思慧惯坐的固定位置。
    适才挂在文宅走廊里的画,就是这一角落的风景写生:淡紫天空,白色沙滩,一抹橘红夕阳。
    她听见于世保同她说:“与我在一起你会快乐。”
    余芒反驳他:“你只会玩。”
    “嘿,听听这话,不是每个人都有玩的天才,与我相处,你永远不闷。”
    余芒不出声,她当然知道这是巨大的引诱。
    不少已婚女友向她诉苦生活闷不可言,丈夫一点毛病都没有,一表人才,职业正当,可是下班一到家就瞌睡,不见生机,成年累月都不懂得讲一句半句笑话,或是陪伴侣跳一支舞,给她些微惊喜、刺激、新奇的感觉。
    女友称之为蛹内生活。
    余芒用手托住头,于世保答允让她做蝴蝶呢,但多久?
    她看到世保眼里去。
    于世保何等聪明,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他微笑说:“存在主义名家加谬这样写:‘爱,可燃烧,或存在,但不会两者并存’。”
    余芒喜爱阅读,但接触这两句名言却还是第一次,细细咀嚼,不禁呆了。
    创作就是这点难,好不容易零零星星积聚到些微灵感,蓦然抬头,却发觉前人早已将之发扬光大,做得好过千倍万倍。
    于世保让她思考,用两只手合起她的手,放在脸边摩挲。
    于世保的体温像是比常人要高出三两度,他的手,他的脸,似永恒发烫,若接近他的身体,更可觉得他体温汨汨流出来,最刚强的女性都忍不住想把头依偎到他胸膛上去。
    管它多久呢!
    余芒听见她自己温和地说:“终久你会让我伤心。”
    世保哑然失笑,“急急流年,滔滔逝水,到头这一身,还难逃那一日呢。”
    余芒终于明白为何这浪子身边有换不完的女伴,他有他的哲学,浮夸或许,肤浅绝不;况且,他公平地摊牌让女伴自由选择。
    余芒笑了。
    忽然之间,灵感告诉她,“你爱思慧最多也最久。”
    世保微微变色,似不想提到思慧。
    过一会他轻轻在女伴耳畔说:“燃烧或长存,悉听尊便。”
    余芒想到希腊神话中派里斯王子与金苹果的故事,爱神阿富罗底蒂应允他世上最美的女子、天后希拉给他至高的智慧,战神雅典娜则赐予无比权力,派里斯却把金苹果奉献给爱神。
    人们为爱所付出之代价一向惊人。
    将来可能遭受一点点伤害似微不足道。
    可是,余芒忽然清醒过来,“我的所爱是电影。”
    世保笑,“我不反对,我不是个嫉妒的人。”
    “那已经使我燃烧殆尽。”
    世保摇摇头,女方不住拒绝使他斗志更加高昂。
    “我送你回去?”
    啊,家里只有孤灯、书桌、纸笔。
    “不回家?难保不会发生叫你懊恼或庆幸的事。”
    “没有中间路线?”
    “我这里没有,许仲开是温吞水,他或许可以提供该种温情服务。”世保语气非常讽刺。
    “你呢,你又上哪儿去?”余芒好奇想知道他往何处热闹。
    世保转过头来,双目充满笑意。
    已经想管他了?
    余芒连忙收敛自己,一路上不再说话。
    这不是她的游戏,外形上先不对,想象中于世保的女郎都该有长发细腰,他双手一掐在她腰上,她便夸张地往后仰,长发刚好似瀑布般刷洒而下……就像电影里那样,一定要叮嘱小薛把这一场加进去。
    余芒的心情渐渐平复。
    到家下车,她朝于世保笑一笑,再次成功地把两人的距离拉开,脱离危险地带。
    于世保伏在车窗上同她说:“这不表示我会气馁。”
    走到屋内,关上门,不过是掌灯时分,余芒却有种恍若隔世劫后余生的感觉。
    她开亮台灯,伏在书桌上良久,才整理飞绪,集中精神,改写了两场戏。
    渐渐她有种感觉,本子里的两个男主角,越来越神似现实生活里的人。
    文艺工作者总忍不住要出卖他们身边的人,因为创作的压力太大,因为时间仓猝,顺手抓到什么便是什么,余芒偷偷窃笑。
    她忽然自稿纸堆抬起头来。
    敏锐的感觉告诉她,许仲开此刻正站在门外,她走过去打开门,看见许君正欲伸手按铃。
    两个人都笑了。
    “很少有人这么乖每晚都在家。”仲开讪讪说。
    余芒忍俊不住,满桌功课要赶出来,谁敢满街跑,成了名事业才刚刚开始,更加不能有任何差池。
    “你从来没提过你做的是哪个行业。”
    仲开坐下来,十分诧异,她不是洞悉一切吗,还用问?
    余芒看着他,“一年前你尚在大学工作,最近有什么高就?”
    这才像样一点,“家父身体不好,我尝试帮他料理出入口生意。”
    啊对,余芒的心一动,许伯伯代理一种历史悠久的花露水,原桶进口,在本市分装入瓶,还没走近厂房,已经香气扑鼻。
    小时候真爱煞了许伯这一宗生意,他常送她精致样板。
    想到这里,余芒一惊,什么小时候,这一段回忆从何而来?
    许仲开见她脸色有异,关怀地问:“没有事吧?”
    余芒连忙摇头。
    这明明是另一人的记忆。
    而那另一人,十分可能,就是一个叫文思慧的女孩子。
    明天非得把这个新发现告诉方侨生不可。
    许仲开十分细心,“你可是累了?”
    “不,别告辞,陪我久一点。”
    “恐怕我不是好伴。”仲开十分遗憾。
    余芒笑道:“谁说的,光是看到你心已经定了。”
    许仲开意外得深深感动。
    他想到不久之前,他深爱的女孩子对他的含蓄不表欣赏,不禁哽咽。
    过一刻他说:“我还是让你休息吧。”
    “明天同样时间我等你。”
    她送许君到楼下,看他上了车,轻轻摆手,许仲开忍不住回头看她,只见余芒纤长潇洒身型站在一弯新月之下,是夜的天空,似一幅深蓝丝绒,大厦房子窗户一格格亮着灯,像童话中保垒。这一次,许仲开知道他找到了公主。
    余芒待他车于拐了弯才返家。
    第二天一早,她往方侨生医务所报到。
    护士迎出来,“余小姐,你怎么来了?方医生不在。”
    余芒一惊,怔怔看着护士,“她在何处?”
    “方医生早一个月已经通知各位,她要往赫尔辛基开医务会议。”
    “我昨天才见过她。”
    “她是昨晚出发的,一星期后回来。”
    余芒惨叫一声,“我怎么办?”
    看护不禁莞尔,“余小姐,暂时找个朋友诉诉苦也一样。”语气幽默。
    “怎么一样?”余芒叹道,“朋友听完我们的心事立刻快速传递当人情播送出去,医生则紧守秘密是为专业道德。”
    看护十分同情,“那么,只得忍一忍了。”
    余芒呻吟。
    她嗒然离开医务所。
    偷得浮生半刻闲,不如去吃个早餐。
    她跳上车子,自然而然道出一间大酒店的名字,近日来她靠灵感行事,意外频频,刺激多多。
    到达目的地,她完全知道应当朝哪一个方向走去,有一张向街的两人座位,她坐下便随口吩咐要一杯酵母乳。
    好像天天来惯的样子。
    余芒叹一口气,古人会说一切是前生经历。
    她摊开报纸,打算看聘人广告版,余芒常怀隐忧:万一做不成导演,到底还能做什么,越看聘请栏越惊心,越怕越要看,不住自虐。
    斜对面有人看她。
    余芒眼睛微微一瞄,便发觉那人是于世真。
    两个女孩子相视微笑。
    世真作一个手势,意思是,我过来坐好吗?
    余芒回报,欢迎欢迎。
    世真拿起她的茶杯过来,“我有一个朋友,从前来这里喝茶,一定坐这个位置。”
    余芒完全知道她指谁,那个朋友,是文思慧。
    世真很技巧地问:“余小姐,你现在好似穿了她的鞋?”
    这是好形容词。
    “我的事情,你都知道?”
    世真点点头。
    “她的事情,你也都知道?”
    世真笑着颔首。
    余芒深觉不值,“你们这一伙全是自幼一起长大的表兄弟姐妹,自然没有秘密,我却是外人。”
    世真天真地答:“我们需要新血。”
    余芒啼笑皆非。
    话还没说完,思慧的母亲文太太到了。
    余芒与于世真连忙站起来。
    文太太笑说:“昨日世保陪我去看了余小姐的新片,世保说想多多了解余导演。”
    余芒有点宽慰,至少多卖掉两张票子。
    文太太并没有坐下,余芒立刻知道雅意,“我有事先走一步。”立刻告辞,好让人家说正经话。
    她走了很久,文太太才说:“仲开同世保都告诉我余小姐像思慧像到极点。”
    世真问:“是为了那样才喜欢她吗?”
    文太太笑一笑,“开头也许因此吸引了他们,现在,我认为余小姐自有她的优点。”
    “她是城内非常有名气的文艺工作者之一。”
    “世保也如是说。”
    “你觉得她像不像思慧?”于世真问姨母。
    文太太苦笑,“我是个失败的母亲,我与思慧不熟,我竟不知思慧有什么小动作,我不觉得像。”
    世真却轻轻说:“有时神情真像得离奇,骤然看去,吓一跳,仿佛就是思慧。”
    “怎么可能?”文太太抬起头,“思慧是无望的了。”
    “每一天都是一个新希望。”世真鼓励姨母。
    “世真,年轻真好。”
    世真低头不语,两人语气中沉郁气氛拂之不去。
    得为生活奔波的人又自一种说法。
    余芒与工作人员会面,大家坐在长桌前,均默默无言。
    副导演小张说:“是剧本写坏了。”
    余芒苦笑,“即使是,导演罪该万死,居然通过那样的本子。”
    制片小林说:“宣传不足够,毫无疑问。”
    “不不不不不,”余芒敲着桌子,“是我拍得不够好。”
    “导演何必妄自菲薄。”
    “总比往自己脸上贴金好看些。”
    “我们又没叫老板赔本。”
    余芒说:“替老板赚钱是应该的,打和已经理亏。千万不要以为不赔本就是英雄。”
    小林摊摊手,“我们已经尽力。”
    “还不够好。”
    “多好才是够好?”众女将都快哭了。
    余芒想一想,“每一部都比上一部好,已经够好。”
    “我们并没有做得比上一部差。”
    余芒摇头,“你饶了自己,观众必不饶你。”
    “那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只有两条路走,要不改行教书,要不拍好下一个戏。”
    小林说:“只怕外头那些人脸色突变。”
    “那么快?”余芒说,“那更要努力。”
    多现实。
    余芒天生乐观,不要紧,她想,过两日扑上来打躬作揖的,也就是这帮反应快的人。
    虽然这样看得开,笑容仍是干干的。
    散会后,独剩小林及小薛。
    小林掏出一包香烟,大家静静坐着吸烟。
    很想说几句话互相安慰一下,终于没有,过一会儿她们拍着导演的背离去。
    余芒比什么时候都想去教书,只是不够胆子说出来。
    终有一日,当她坐在校董面前,要求人家赐一教席的时候,人家会说:“教电影?不对不对,敝校只需要体育老师。”
    还是章大编剧聪明,匆匆跑去结婚,创作生涯原是梦,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余芒取起小薛交来的一稿细看,只觉好得无边,心头略松。
    过一刻,她又踌躇起来,不少先例告诉她,许多前辈,曾经红极一时,忽然之间,作品不再为群众接受,脱节而不自知,又何尝甘心,还不是照样推说,大众心理太难触摸。
    这样推想下去,真会疯掉。
    余芒埋首进大沙发,呻吟不已,此刻她身上穿着新买的时装,多一分嫌阔,小一分嫌窄,不比从前的宽袍大袖,可供自由活动,更多一重束缚,余芒一骨碌跳起来剥下这第二层皮,套上旧时大裙子,再重新滚到沙发中。
    挨得像只狗已经够辛苦。
    余芒做回余芒。
    门铃一响,余芒也不忌讳,干脆以真面目示人,去打开大门,幸亏只是许仲开。
    许君看到伊一副清纯,眼睛肿肿,似有说不出的烦恼,有点意外。
    他见惯她运筹帷幄,趾高气扬的样子。
    “仲开,借你的双耳给我,我需要它们。”
    换了是于世保,听到这样的话,那还了得,少不免马上跟一句“除出一颗心之外,身体每一部分都属于你”,但这是许仲开,他只会颔首说好。
    “仲开,我不是动辄悲愁的那种人,我的烦恼是具体的,一块大石那样压在面前,无法逃避,所以痛苦,我从不因为有人比我锋头劲或有人比我漂亮得多而难过,你明白吗?”
    仲开微笑,“我知道,你的戏不十分卖座。”
    唏。
    人家只是忠厚,人家可不笨,一听就知道中心思想在什么地方。
    余芒腼腆地笑。
    奇怪,许仲开看着她,今天的余芒忽然一点都不像文思慧了,可是,另外有动人之处。
    他从未想象过此生还会喜欢思慧以外的女子,可见高估了自己,人是多么善变,多易见异思迁,仲开茫然惭愧低头。
    “喂,别为我担心,我诉完苦,一定拗腰再起,相信我,下一个戏我一定杀死全市观众。”
    许仲开抬起头笑。
    余芒说:“要不是我的心理医生出卖我,把我丢下到外国开会,我才不会劳驾你的耳朵。”
    “不,不,我全不介意。”
    可怜的许仲开,怎么同于世保比,一定是世保手下败将无疑。
    当下仲开微微笑说:“会讲话真是艺术,我一直羡慕你们。”
    “你们是谁?”
    “你、世保、世真,思慧,都能言善辩。”
    余芒马上加一句,“所以仲开你才显得难能可贵。”
    许仲开感动得心酸,不,余芒不像思慧,余芒比思慧懂得欣赏他,余芒完全愿意接受他的优点。
    今天的余芒一点都不像思慧。
    “说一说你那导演生涯。”
    “似只疯狗。”
    许仲开骇笑,“必定还有其他吧。”
    “谁会同女导演做朋友,一份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工作蚕食我所有时间,占据我所有感情,日夜颠倒,全世界出外景,息无定时,席不暇暖,哪里留得住身边人?”
    仲开点点头,光辉下面,总有辛酸。
    想一想问:“女孩子适合教书,你为什么不去教书?”
    余芒一听,受不住刺激,放声尖叫,飞身扑到许仲开身上,双手掐住他脖子,要置他于死地。
    教书教书教书,真想逼死她。
    仲开握住余芒的手,忽然泪盈于睫。
    余芒连忙松手,“我弄痛你?”
    仲开默默摇头。
    “仲开,有话要说,请说呀。”
    过半晌他才开口,“思慧凡听到我训她,就巴不得扼死我。”
    余芒摇摇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难怪于世保占上风,女孩子一向最讨厌训导主任。”
    仲开无奈,把头靠在墙上,闭上双目。
    余芒被他的哀伤冲淡了自己的烦恼,惋惜地说:“我担心你永远不会忘记她。”
    刚刚相反,仲开睁开眼睛,“很多人都这样说,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终有一日会遗忘她。”这是人的天性,不设法忘记,无法生活下去。
    我们的构造如此:冷感、善忘、顽强,丢下痛楚,跌倒再来。
    这是人的本能,为着保护自己,不得不尊己为大,贱视他人。
    仲开恢复过来,微笑道:“今晚应由你发言才是。”
    “我的忧郁微不足道。”
    “可以从头再来的事,不算烦恼。”
    “谢谢你的劝慰。”
    余芒发觉对许仲开倾诉比去方侨生医务所犹胜一筹。
    “仲开,”她由衷地说,“你令我觉得无比舒适安全松驰,同你约会真正开心。”
    余芒的职业已充满刺激,日常生活中已不屑做冒险家,虽然偶而有点好奇,但非常懂得欣赏温馨可信的感情。
    任戏中女主角频频堕人爱河脱出情网已经足够。
    余芒想起来,“对,仲开,这是我新戏的本子,你帮我看看,给我一点意见。”
    她把剧本大纲交给仲开。
    不知是哪个编剧的怨言:最恨制片与导演把剧本乱给不相干的姨妈姑爹过目,叫这些目不识丁的外行提意见,完了当金科玉律似地叫编剧改改改改改,如此不专业行为,杀千刀。
    余芒想到这里,不禁吐吐舌头。
    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一边许仲开已在心中暗暗许愿:以后再也不会在余芒面前提起文思慧三字,人家不介意是人家的大方,他利用这点便宜却是他不尊重。
    可是一翻剧本,便吓一跳。
    这是思慧的故事!
    他暗暗吃惊,余芒自何处得来这样相似的情节?
    父母自幼离异,把她丢在一间大屋里孤独地长大,思慧自幼像个大人,及至成人,又放肆得似一小孩,完全不理会传统律例,浪荡任性,惹人啧啧连声,大人因未能以身作则,哑口无声,尽量以物质满足思慧……
    仲开失声,“这是什么人的故事?”
    余芒正伏案苦写,闻言抬头,“纯属虚构,彩色到极点是不是?普通人都是黑白片。”
    啊!人生统统是一出出的戏。
    许仲开已决定不提文思慧名字,心中却惊疑不已。
    莫非我们这些人的一生,早已编写在人家的故事里?
    他掩卷不忍细读。
    余芒咕咕笑着介绍,“她爱甲君的灵魂,却贪慕乙君的身体,不如改个五十年代的戏名,叫灵与欲。”说到这里,笑不可仰。
    许仲开总算接触到光明舒泰开朗的新女性,不禁心旷神怡。
    余芒根本无需同文思慧相似。
    想到这里,许仲开的心头犹如去掉一块大石。
    接着余芒情不自禁对他说起故事来,“说真了,她两个都爱,但是人类恒久的痛苦是必须作出选择,只能爱一个,因为甲君与乙君不愿同时被爱。”
    余芒一讲到新戏剧情,神情是这样陶醉入迷,双目闪烁,脸容皎洁,表情爱恋,一如十多岁少女说起她心仪的异性。
    许仲开莞尔,电影才是余芒的第一爱,毫无疑问,短时间内,谁也别想与之争锋。
    同时,余芒随口透露的剧情令他心惊胆跳,他几乎想脱口而出:我就是文思慧的那个乙君。
    情绪一时紧,一时松,感觉奇异,前所未有,他呆呆地看着余芒。
    余芒神彩飞扬地说下去,“选谁根本不要紧,因为一定是错的。”
    许仲开一怔,他还没有听明白。
    “就像我们这一代女性,选择成功事业的定忘不了温馨平凡的家庭,坐在厨房里的却必然心有不甘,萎靡不振,无他,得不到的一定是最好的,这是人性的悲剧。”
    余芒早几年已经与心理学专家方侨生把这个问题研究得十分透澈。
    “失去的才是乐园,你明白吗?”
    许仲开默默把余芒的前言后语咀嚼一会儿,然后说:“年轻女子判断力不够,选择错误也是有的。”
    “但在感情上,任何选择都令当事人后悔,是不争的事实。”
    仲开不再言语。
    余芒说得对,终于他失去思慧,但是思慧又思回头。
    余芒说下去,“女主角在二十三岁生日那一日,自觉经已历尽沧桑,但仍然高估本身魅力,追随享乐而去,因活在世上,我们听令于肉身多过灵魂。”
    许仲开脸色苍白。
    思慧临走那日,穿着玫瑰紫的衣裳,前来把消息告诉他:“我爱你,仲开,我心灵虽然愿意,但肉体却软弱了。”
    思慧仰起小小面孔,雪白肌肤,只搽着玫瑰红胭脂,没有笑意。
    仲开战栗。
    魔鬼,魔鬼把他们的故事告诉余芒。
    余芒松口气坐下来,“这不是爱情故事,这是一个有关选择的故事。”
    仲开深深叹口气。
    余芒又说:“当然,比选择更痛苦的,是完全没有选择。”
    她十分满意地倒在沙发里。
    “我不喜欢拍史诗,我的计划都是小小的,可以达到,有满足感,一步步,希望也终于把我带至高处。”
    把话说完,余芒打一个呵欠,一看钟,吓一大跳,什么,午夜十二点半?
    她过去拾起钟,摇一摇,没有搞错吧,时间怎么可能过得那么快?
    她去查看仲开的腕表,果然不错,己是另一日之始,另一个早晨。
    “我让你休息。”
    “仲开,”她过去磨他,“明天再来。”
    这分娇纵简直又是文思慧翻版,同于世保订了婚,两人同居在一起,却又把仲开叫来,一次又一次表示后悔……
    仲开,明天再来,仲开、仲开、仲开。
    如果他连日陪她,她又该说世保、世保、世保,明天再来。
    结果是他们两人同时舍弃了思慧。
    因为余芒也说过,选择永远是错的,所以现在轮到仲开懊悔。
    他轻轻把余芒拥在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头顶,轻声说:“我明天再来。”眼泪悄悄落下。
    那晚,余芒睡得极好。
    醒来长叹一声,事业发生那样大的危机,小林小刘小薛她们就快精神崩溃似的,余大导她却无关痛痒,拥被大眠。
    太说不过去了。
    小薛一早来报到。
    一坐下便问:“导演,结局怎么样?我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到。”眼底有黑圈,可见尽了力。
    余芒内心有愧,斟出饮品,与小薛有福同享,“让我们慢慢商量。”
    小薛十分感动,听说有些导演一看本子,例牌只会说三个字:不够劲。不加一点指示督导。
    余芒显然不是这样的人。
    余芒肯帮人。
    “来,我们说到哪里?”
    两人用手托着腮,相对无言,并没有字千行。
    小薛忽然说:“我欲横笔向天笑。”
    “再写不出,我瞧还是哭的好。”
    小薛鼓起余勇,用科学手法分析剧情:“统共有几个结局,是算得出来的。”
    余芒点点头,“要不选甲君,要不选乙君。”
    “这是不够的,这不过是矛盾的开始,不是结局,五十年代的观众或许会感到满意,今日群众老练,要求更多。”
    余芒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我们已经讲到她选了乙——”
    “但她不满足,她又去缠住甲君。”
    “哗,可怕,战栗。”
    “演变到这个地步,”小薛提高声音,“路越来越窄。”
    余芒接上去,“要不三人和平共处。”
    “不行不行,太过狼琐,观众抗拒。”
    余芒叹息,“那么,只剩一个可能,甲乙两君同时唾弃她。”
    “残忍。”
    “男人很少愿意同时被爱。”
    “噫,这对他们来说,的确比较尴尬,可是今日女性亦早已拒绝分享爱情。”
    “小薛,故事可否就此结束?”
    “当然不!她还没有令他们后悔。”
    “我的天,”余芒说,“你的要求比观众更高。”
    这样肯动脑筋,诚属难得。
    小薛非常亢奋,“真好,本来我几乎脑血管栓塞,到了这里座谈,忽然开窍。”
    剧中人像是渐渐活转来,“其实他们三个人都很寂寞,得不偿失。”
    小薛说:“这是他们的选择,谁叫他们选择燃烧,事后当然只余灰烬。”
    讲得真好。
    可是,最后怎么样呢?
    小薛很乐观,“慢慢来,情节自己会跑出来。”
    余芒娇笑,“跑一百米还是马拉松?”
    小薛讶异地看着导演,在旁人最最不提防的时候,她会露出小女儿之态,不要说异性,同性看到,也会心动、
    当下余芒说:“已经够你写上两个礼拜了。”
    但是小薛念念不忘,“结局最重要。”
    都是工作狂。
    首先,你要发狂,切忌步步为营,计算名利,绝对不能分心,否则等于自缚手脚,阻碍办事。
    是,余芒也好奇,结果怎么样?
    “导演,真实生活中,你会选谁?”
    余芒笑一笑,“我有什么资格主动?我至多不过坐在那里被选。”
    如此谦逊使编剧肃然起敬,大水晶瓶子里天天插着不同的鲜花,小薛才不相信由导演自己掏腰包买来,只有自信十足,才会十足自谦。
    小薛眨眨眼,“我且回去执笔。”
    剩下余芒一人独坐室内。
    当然有答案。
    许仲开与于世保一定知道以后的剧情。
    这也是他们的写照,失去思慧之后,仲开的生活充满寂寞的孤苦,而世保则默默忍耐喧哗的寂寥,一见到略似思慧蛛丝马迹的女子,两人立即飞身扑上,要多惨有多惨。
    最令余芒好奇的是思慧。
    故事中最重要的角色,思慧在何处?
    与其问世保,不如问仲开,对住仲开,又口难开,人家从前的女友,干卿何事,总不能对伊说:剧本要有结局。
    那么,就该在文太太身上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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