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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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往在三岔河口争铜船,两大帮会各显其能、各出奇招,比如上河帮这边出来一位,抱拳拱手,说话客气极了,一套光棍调说下来,拔出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左手伸出一指,跟削萝卜皮似的,“唰唰唰”几刀下去,手指上的肉就没了,仅余三节白骨头,再打个弯儿让你瞧瞧,还得面不改色,说笑自若。接下来轮到下河帮,也得出来一位,同样抱拳拱手道一番辛苦,当场拎起一把切菜刀,从腿肚子上片下一大块肉,当场剁成了肉馅儿,拿荷叶包好了捧给对方,让他们回去包饺子吃,任凭腿上鲜血淋漓,脸上却若无其事,一滴汗珠子也没有。
    可还够不上狠的,头一阵就是垫场,分不出高下,见不了高低,二一阵更厉害,这边出来一位,拿一块石头放进嘴里咬住了,抄起榔头在自己的嘴上一通狠凿,然后连碎石头带满口的牙都给你啐出来看看。那边也出来一位,伸出舌头来用牙咬住,借刚才那位的榔头,给自己下巴来一下,鲜红的舌头冒着热气“吧嗒”一声掉在台上,一嘴的血不能吐出来,“咕噜咕噜”咽进肚子,这一阵仍是平手。这边再出来一位,搬过两个小石墩子并排摆好,当中留一道缝,胳膊伸进去大喊一声:“给哥儿几个听一声脆的!”说罢一较劲,“嘎巴”一响,把自己这条胳膊硬生生地撅折了,面不改色,气不长出。那边的不服气,再派一个人出来,也用这两块小石墩子,抬起一条腿,放在其中一个石墩子上,双手举起另一个石墩子,喊一句:“我也还兄弟一声脆的!”然后将手里的石墩子往迎面骨上狠狠一砸,“咔嚓”一声这条腿就当啷了。当然也不能让他们白白落下残疾,如果说再也干不了活儿了,帮会的人出钱奉养至死,而且备受兄弟尊崇,因此出来争勇斗狠抽死签儿的人,并不一定都是被逼无奈。
    几个回合走下来,像什么油锅里捞铜钱儿、割鼻子、切耳朵,手指头上穿过铁丝抓鸡蛋,什么狠招都想得出来,真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两大帮会还遍撒“英雄帖”,请来九河下梢的奇人异士,这些人有名有号,说到底可也是穷苦老百姓,谁出的钱多,就给谁帮忙,在铜船会上一显身手,借机扬名立万。双方一对一个,你来我往,谁接不住就算输。一阵接一阵比下来难分上下,谁也不服谁,那就得拿命填了。前一天开香堂抽定了死签,专等此时上场,上了台二话不说,拔刀就抹脖子。您想想,这样的“热闹”老百姓能不爱看吗?错过了上哪儿也看不着。两大帮会在台上争斗,台下离得近的都能溅一脸血,比老时年间看出红差砍脑袋还过瘾。
    这一次五月二十六过铜船和往年一样热闹,上下两河的帮众、六大锅伙的混星子摆开阵势,混混儿们一人手里还捏着一张黄纸,这是给死人用的殃榜,过去人死了之后要请阴阳先生开殃榜,把死人的生辰名姓、死期、回煞的时日写在一张黄纸上,连同死人一起装棺入殓。在过去来说,很多穷苦人到死也置不起一口薄皮匣子,只能拿芦席卷了埋,这一张殃榜却不能少,死人没有这张殃榜出不了城,亡魂入不了阴,就连路旁的倒卧,也得由官面儿上请人开一张。混混儿们今天一人捏了一张殃榜,那意思就是来了就没想活着回去,如同将军抬棺上阵,要的就是这个豪横劲儿。双方的舵主和锅伙的六位大寨主,各自坐在椅子上,托茶壶,摇折扇,撇舌咧嘴,满面狰狞,一脸的不服气。漕帮管事的叫舵主还有情可原,毕竟人家是指着船吃饭的,也算是个稳定的营生;锅伙则不然,说白了就是一间破房子,里边铺一张床板、立几条长板凳,混得好的兴许有个煤球儿炉子,烧的还都是煤渣子,茶壶茶碗儿没一个囫囵的,要多寒酸有多寒酸,但混混儿们却称之为山寨,混混儿首领也就成了“寨主”,也不看看天津城周围一马平川,哪儿来的山?哪儿来的寨?除了这两路人马以外,另外还请来了几位漕帮中的长老,全都是上了岁数胡子一大把的,身穿长袍、头顶瓜皮帽,在椅子上正襟危坐、不苟言笑,装模作样地如同一排老古董,按规矩他们是来坐镇的,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全靠这老几位出来劝架,可要真打成了热窑,双方杀红了眼,凭他们几个糟老头子可拦不住。双方人马均已到齐,执事领命上台,说到斗铜船的执事,可不是随便找个人就行,须得是德高望重之人,上下两河帮共同推举出来的,只见此人年过六旬,须发花白,身穿长袍,黑缎子马褂,头戴瓜皮帽,走路掷地有声,一开嗓中气十足:“上下两河,同为一脉;往来漕运,原属一帮;登台比试,各显神通。铜船之争,光明磊落,凡因私欲背信、不义、私斗者,皆为天地不容。九河之水,不为天开,不为雷动,不为霜停!生死不问,各安天命!”大致意思就是说要打就明面上打,别使阴招,各凭本事,死了白死。一通不伦不类的套话说完之后,首先得走一个过场,摆设香案,供上漕帮的龙棍、龙旗、龙票,以及三位祖师的神位,众人斩鸡头烧黄纸焚香膜拜已毕,这就比画上了!
    台下的军民人等一个个瞪大了眼睛,看看今天谁打头阵,只听一棒碎锣声响,打上河帮阵中走出一个小孩,打扮得如同小混混儿,歪眉斜眼,横撇着嘴,一步三晃来到台上。挤在周围看热闹的老百姓一片哗然,刘横顺也是暗暗称奇,这也就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身形瘦小、脸似黑炭,两个眼珠子挺大,别人没注意,他可看出来了,此人自打上台以来,不曾眨过一下眼,倒不是什么绝活儿,只因这个小孩没有上眼皮,这么大的上河帮,为什么让一个小怪物来打头阵?
    3.
    那个小孩迈着大步来至台上,别看年岁不大,可是一点儿也不怯阵,面不改色心不跳,先冲对方一拱手,又给围观的百姓作了一个罗圈揖,然后一把扯掉了小褂,身上居然长了一层鳞片,密密层层跟条鱼似的,看得人直起鸡皮疙瘩。他抱拳对下河帮的人说:“各位叔叔大爷,小的我名叫厉小卜,跟船上混饭吃的,打小没爹没娘,是我们舵主从河里捡回来的,拉扯我这么多年无以为报,今天这头一阵我先来,败了扔下小命一条,如若让我侥幸胜了,那就该小的我在九河下梢扬名。虽说我人不大,有个小小的绰号叫三太子,皆因我身上长鳞,睁着眼睡觉,船上的人说我是龙王爷的三太子转世,那是疼爱我捧着我,我可不敢实受,一没力气二没手艺,只有这么一手儿入水闭气的本事,入不了高人的法眼,各位都是前辈,权当哄我玩玩儿,您要问我这一身鳞是不是真的,我抠一片给您瞧瞧!”说完掐住肋下一片鳞,使劲一拽,身上当时就是一个血窟窿,这鳞长得还挺深。
    刘横顺见台上的厉小卜人不大,说起话来可一套一套的,句句都是江湖口,哪像个孩子,可跟那些只会三刀六洞、剁手剌肉的大老粗不一样,就看下河帮怎么接招了。
    下河帮中也有的是能人,这才是垫场的头一阵,可不能让一个小孩子叫住了板,不等下河帮的舵主下令,便有一人越众而出,二十来岁,穿一身青,一脸的痞子相,跟厉小卜迎头对脸站定了,歪眉斜眼面带不屑,一张嘴连挖苦带损:“小子,你可真让我雷梆子长见识了,今天我才知道,龙王爷的三太子长得跟河里泥鳅一样!”他这话一出口,下河帮的众人一阵狂笑。
    厉小卜并不动怒,眉眼之间闪过一丝寒意,笑呵呵地问来人,是不是来斗这头一阵?
    下河帮的雷梆子横打鼻梁:“对了,大爷我陪你练练,咱也是在河上挣饭吃的,论别的不行,扎猛子憋气可是家常便饭,也别让人说我欺负小孩儿,你来画条道儿,我雷梆子接着。”
    雷梆子想得挺简单,憋气能有什么花样,无非就是在铜盆里扎个猛子,看谁先憋不住,却见厉小卜拿过两个猪尿泡,均已灌满了水,他慢条斯理地说:“这么着,咱俩把脑袋钻进猪尿泡里,再叫人扎严实了口,反绑上双手,谁先憋死谁输!”在场的众人皆是一愣,这小子可够狠的,一上来就玩儿命,这一次斗铜船可热闹了,如若雷梆子说不敢接招,头一阵就败了,后边也甭斗了。
    雷梆子此时也后悔了,切胳膊剁腿顶多落个残,以后还能有口安稳饭吃,一万个没想到,厉小卜画了条死道儿,可是他已经出来了,有心不应,下河帮必定颜面扫地,回去他也落不了好,还是得死,又一想:说不定厉小卜只是咋呼得凶,连蒙带唬说大话压寒气儿,不见得真有本事,当下将心一横,咬牙对厉小卜说了一声:“来,见真章儿吧!”
    当时上来两个执事,七手八脚将厉小卜和雷梆子的双手分别反绑,又一人撑开一个猪尿泡,让他们把脑袋钻进去。猪尿泡本来就有弹性,脑袋钻进去一松手,尿泡口儿就紧紧箍在了脖子上,仍怕不严实,又用绳子来来回回扎了几道。两个人的头上套定猪尿泡,直起身子滴水不漏。台上台下鸦雀无声,全都凝神屏气盯着这俩人。过了这么一会儿,雷梆子全身发抖,显然闭不住气了,其实这已经不简单了,在船上混饭吃,别的不敢说,扎猛子憋气真不叫本事,皆非常人可比,厉小卜却身不动膀不摇,稳稳当当立于原地。又过了片刻,雷梆子可顶不住了,一头撞到地上,满地打滚儿,两条腿不住乱蹬。有个下河帮的人拔出匕首,想上前将尿泡割开。上河帮这边不干了,不用他们自己出手,锅伙里的混混儿过来把人一拦、把眼一瞪,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动一个试试!”下河帮的人自知理亏,无奈退了回去,再看台上那个雷梆子,倒在地上蹬了两蹬、踹了两踹,就再也不动了。直至此时,上河帮的人才出来,割破厉小卜头上的猪尿泡,解开反绑他的绳子。厉小卜面不改色、气不长出,嬉皮笑脸地冲四周一拱手,迈开大步回归本阵,找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插手而立。看热闹的老百姓齐声喝彩,这小子不是吹的,难不成真是龙王爷的三太子?从此之后,九河下梢的“七绝八怪”中多了一个“三太子厉小卜”,到后来也闹出了许多奇事。下河帮败了头一阵,舵主命人给雷梆子收尸,按照以往定立的规矩,接下来轮到下河帮叫阵。
    刘横顺站在台下冷眼观瞧,心中已有不祥之感,想不到今年的铜船会一上来就斗得这么狠,转眼之间扔下一条人命。正在此时,下河帮阵中走出一个人,虽然貌不惊人、言不压众,穿得破衣烂衫,但是体格粗壮,人高马大,大鼻子大眼大脸盘儿,大脚丫子、大屁股蛋儿,满脸的络腮胡子,胳膊根儿四棱起金线,身上全是疙瘩肉。围观人群中有认得他的,纷纷拍掌叫好,这位可了不得,“七绝八怪”中干窝脖的高直眼儿!
    4.
    天津卫上河、下河两大帮会,为了争铜船,几乎斗了上百年,长久以来互有胜败,前年你压着我一头,去年我压着你一头,可以说势均力敌,哪一方也不曾一直占据上风,若非如此,斗铜船也就没这么热闹了。前来助阵的六大锅伙也是一边三个,上河帮胜了头一阵,下河帮也不是没有能人,第二阵走出来一位,并非帮中兄弟,而是请来的“外援”,九河下梢的市井奇人,天津卫“七绝八怪”之一,姓高,家穷命苦没有大号,人送外号叫高直眼儿,是个干窝脖儿的。咱先说说什么叫“窝脖儿”,这也是一个卖力气挣钱吃饭的行当,说白了是搬家的,又叫起重的,无论多重的箱子,两膀一较力就起来,往肩上一扛,正担在脖子上,久而久之在脖子后头磨出一层层老茧,经年累月就变成一个大疙瘩,脖子再也直不起来,行走坐卧总得窝着脖子,老百姓将干这一行人的统称“窝脖儿”。
    高直眼儿家里人口多,老老小小一大家子,都是张开嘴等饭吃的,全指他一个人养活,以前刚入行,恨不得多干活儿,别人两次扛走的东西,他一次扛走,扛完了赶紧赶下一家,就为了多挣几个钱。旧时的家具多为实木,八仙桌子、太师椅、几案、躺箱、大衣柜,他不肯一件一件地搬,两件三件一齐上肩,压得他喘不过气儿,谁打招呼他也不回话,不是瞧不起人,全身的劲儿都使上了,舌头尖儿顶上牙膛,绷住了这口气,想说话也说不出来,俩眼直勾勾地只顾看路,这才得了个“高直眼儿”的绰号。正所谓出力长力,窝脖儿这一行他干了二十几年,两膀子力气非同小可,不光力气大,搬东西还讲究一个巧劲儿,只要上了肩,不论摞得多高,一不能摇二不能晃,给人家摔坏一件他可赔不起,加着十二万分的小心,久而久之就练出来了。到后来高直眼给人搬家成了一景,先把头往下一低,后颈顶上一张八仙桌子,桌面朝上,四个桌腿从肩上挎过来,再倒扣一张条案,上摞八个杌凳,再上边还能搁什么座钟、帽镜、胆瓶之类的物件,扛起来一人多高,他不用拿手扶,往街上一走又快又稳,一样也摔不了。引来很多闲人鼓掌叫好外带起哄,高直眼儿高兴了还能使一招绝的,双手往上托,腰往下沉,将上头这一摞东西转上几圈,简直跟杂耍一样,别人可没他这两下子。
    咱再说高直眼儿上了台,仍和往常一样一言不发,给上河帮的人作了一个揖,伸手要来一把锃明瓦亮的菜刀,脚下岔开马步,头往下一低,右手抡起刀来,一下剁在了后脖颈子上。台下胆儿小的都把眼捂上了不敢看,这可不是胳膊腿儿,这是脖子,就他这两膀子力气,一刀下去还不把自己的脑袋剁下来,下河帮这是出了多少钱?值当得让他把命都搭上?但听得“嘡”的一声响亮,那叫一个脆生,刀刃落在高直眼的后脖颈子上,如同劈中生铁。再看台上的高直眼儿,他跟没事人似的收起架势,拎刀在手绕场一周,让三老四少瞧瞧,菜刀的刀刃中间崩出了豁口,已经卷了边。
    台底下人群的喝彩声如同山呼海啸一般,高直眼儿这是刀枪不入的真本领,金钟罩铁布衫,达摩老祖易筋经,枪扎一个白点儿、刀砍一道白印儿,全身上下横练的硬气功!实则可不然,高直眼儿干了二十几年窝脖儿的行当,脖子后头那个老茧疙瘩,几乎和铁的一样,他才敢亮这一手,对准这个地方砍,使多大的劲儿也不要紧,换个地方可不行,上下错开几分,脑袋就搬家了。
    上河帮中不乏装船卸货的苦大力,脖子后边也有这层老茧,不过老茧再厚也是肉长的,天津卫除了高直眼儿,谁还敢用菜刀往脖子上招呼?一个个左顾右盼,大眼瞪小眼,愣是没人敢出来接招。上河帮的舵主直嘬牙花子,眼看这一阵是败了,刚想站起来说几句光棍话找回点面子,忽然有个女子叫道:“且慢!”燕语莺声中透着一股子犀利,台上台下的众人无不纳闷儿,怎么还有女的?一个女流之辈也敢拿菜刀砍脖子?大家伙儿循声望去,只见看热闹的人群之中走出一个美艳少妇,一头青丝如墨染,上下穿的绫罗衫,面如桃花初开放,香腮红润似粉团,蛾眉纤细如弯月,杏眼秋波明闪闪,悬胆鼻子端又正,樱桃小口朱笔点,糯米银牙洁似玉,两腮酒窝把情传,杨柳细腰多窈窕,三尺白绫双脚缠,二十八九、三十岁不到,风姿绰约、分外妖娆,一朵鲜花开得正艳。
    书中代言,这个美貌的少妇并非常人,也在“七绝八怪”中占了一个坑,彩字门里出身,江湖上有个艺名“一掌金”,不仅如此,还是上河帮舵主的媳妇儿,手底下的弟兄皆称嫂子。一掌金也是个苦命人,当初在天津城南门口卖艺,是个耍杂技的,打小起五更睡半夜练就了一身的绝活儿,功夫全下在这对三寸金莲上了。最拿手的是蹬大缸,仰面往板凳上一躺,一只脚将大水缸托起来,另一只脚蹬着它转。不仅蹬空缸,虎背熊腰的壮汉钻入缸中,照样蹬得“呼呼”带风,转得人眼花缭乱。提起“蹬大缸的一掌金”,江湖上没有不知道的。可那会儿的艺人不容易,连大红大紫的名角都是半戏半娼,何况耍杂技的江湖艺人?一掌金长得美,脸蛋儿、身段儿,要盘子有盘子,要条子有条子,又有一双三寸金莲,裹得是真好,一不倒跟二不偏,好似虾米把腰弯,两头着地中间悬,二寸九分四厘三,瘦脚板儿、薄脚面儿、蛇腿腕儿,又端庄又周正。以前跑江湖卖艺,经常受到地痞恶霸、纨绔子弟的调戏,卖艺的惹不起这些地头蛇,半推半就做起了“流娼”,说是“娼”,可这些人多半仗势欺人,根本就不给钱,无奈之下只得晚上陪人睡觉,白天街头卖艺,说起来也够惨的,后来上河帮的舵主看中了一掌金,都是生于草莽、长于市井的苦命人,就把她娶过门,成了上河帮的大嫂,对她来说这就叫平步青云了,至少不用再当街卖艺,更没人敢欺负她了。
    一掌金款动金莲,上了比斗台,冲上河帮的舵主一欠身:“当家的,让我来会会这个窝脖儿。”
    上河帮舵主是跑船的出身,一掌金身为走江湖的流娼,两口子门当户对,没那么多顾忌,见一掌金要替帮会出头,不但没生气,反而十分得意。
    一掌金冲高直眼儿一招手:“傻大笨粗的那个,你过来。”
    高直眼这么大能耐,却没怎么跟女人打过交道,再怎么说也是个卖苦力的,没钱打茶围、喝花酒,他老婆也是粗手大脚的乡下女人,哪见过这等花枝招展、言行放荡的女子,听得一掌金叫他,当时脸就红了,也不敢拿正眼儿看,臊眉耷脸地走了过来。
    一掌金看着高直眼儿的狼狈相,“咯咯”直笑,说道:“傻大个儿,拿刀砍脖子我来不了,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好使刀动枪的,你不挺有力气吗?敢不敢和我比比力气?”
    没等高直眼儿开口说话,台底下已是喧声四起,再怎么说这一掌金也是个女子,天津卫说到力气大的,头一个是杜大彪,那是扛鼎的天降神力,吃五谷杂粮的凡人比不了,此外就是干窝脖儿的高直眼儿,常年卖力气练出来的身子板儿,一掌金这不是往人家刀口上撞吗?再看高直眼儿,也不知道是臊的还是气的,红着脸憋了半天才吞吞吐吐问了一句:“怎么比?”
    一掌金是真耍得开,命人搬过一把椅子,大马金刀往上一坐,两条腿并紧了,对高直眼一笑:“掰开我这两条腿,这一阵就算你赢。”
    围观的人群炸开了锅,好多人看着一掌金直流哈喇子,嘎杂子琉璃球们更是连吹口哨儿带叫好。高直眼哪见过这阵势,一张大脸青一阵紫一阵,额头上也见了汗,愣在原地手足无措。下河帮的人也在后边跳脚起哄:“高直眼儿,你怎么还不上啊?有便宜不占你等雷劈呢?”
    高直眼儿脸红耳热万般无奈,下河帮已经输了一阵,他可不能再败了,既然对方画下道来,该比还是得比,只得把两个手掌心的汗往破褂子上抹了抹,伸手抓住一掌金的两个膝盖,薄绸儿的灯笼裤下边就是滑嫩的肉皮儿,用手一摸怎么这么舒服。高直眼儿心猿意马,暗自咽了一口唾沫,他知道一掌金以前是个蹬缸的,称得上身怀绝技,并不敢小觑了她,稳了稳心神,使劲往两边一分。不承想一掌金的双腿纹丝没动,看着高直眼儿的窘迫之相,调笑道:“傻小子,快使劲儿啊,掰开了娘给你奶吃!”惹得众人又是一番狂笑。高直眼儿当时就有几分见傻,心说这小娘儿们还真有两下子,我虽然没使上全力,劲头儿可也不小了,抬头看了看一掌金,使上八成劲又是一下,却仍掰不开。高直眼儿额头上冒出冷汗,如若众目睽睽之下输给一个女流之辈,不仅会让围观之人笑掉大牙,下河帮的犒劳也甭想要了。他一想这可不成,顾不上怜香惜玉了,拧着眉瞪着眼,咬住了后槽牙,使足了十二分的力气,双膀一较劲喊了一声:“开!”忽听“嘎巴”一声,再看一掌金一动没动,高直眼的裤腰带却崩断了,裤子一下掉到了脚面上,臊了他一个大红脸,比染坊的红布还红,当时愣在台上,躲没处躲,藏没处藏,恨不得找个地缝儿一头扎进去,众人“哗”的一声全笑了。高直眼儿愣了一愣,忙提上裤子下了台,低头钻入人群灰溜溜地去了。
    这一阵双方打成了一个平手,上河帮一胜一平占了上风。下河帮的人可不干了,舵主出来说:“咱们两帮都是在河上挣饭吃的,可别忘了祖师爷定下的规矩——女子不能上船。上河帮靠个小娘儿们出头,不嫌丢脸吗?”
    过去河上行船的规矩众多,好比说烙饼或者吃鱼的时候,最忌讳这个“翻”字,“翻过来”要说成“划过来”,船上死了人也不能说死,要说“漂了”,锅碗瓢盆不许扣着放,吃完饭不准把筷子横担在碗上,这都不吉利。对于女人的忌讳更多,老时年间的说法“女人上船船准翻,女人过网网必破”,特别是孕妇,如果没留神从渔网上迈过去,哪怕这网是新的,也得扔掉。上河帮的舵主明知理亏,以前斗铜船从没有女子出头,论起来却是有些不够光棍,但是好不容易扳回了劣势,岂可错失良机?眼珠子一转站起身来说道:“如今这都什么年头儿了?还信这套老例儿?再者说了,各位的船上当真没有女人吗?敢问你们后舱中供奉的妈祖娘娘是不是女子?”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哑口无言,按理说这叫大不敬,可再一想又无从反驳,跑船的都要供奉妈祖娘娘,谁敢说娘娘不是女人?上河帮的舵主见大伙儿无言以对,趁势说道:“咱退一万步说,祖师爷定下的规矩是不让女人上船,又没说过不让女人上台比斗,想当初花木兰替父从军、佘太君百岁挂帅,皆为女中豪杰,后世之人无不敬仰,我媳妇儿众目睽睽之下挺身而出,一展绝技,凭什么不算?难不成你们一群大老爷们儿要在个娘儿们面前认耍赖不成?”下河帮的人被问得无话可说,只能承认这一阵打成了平手。
    刚才这边台子上还没开斗,台下便有开盘口的,也就是下注赌输赢,老百姓有的看好上河帮,有的看好下河帮,很多人掏钱下注,没想到今天的形势一边倒,眼见上河帮占了先机,不少刚才买下河帮赢的,到这会儿心里都没底了,为了把钱捞回来又纷纷在上河帮这边添磅,台下乱作一团,便在此时,就听得台上“噔噔噔”几声闷响,震得木头台子直晃悠,众人将目光投过去,只见上河帮这边出来一个庞然大物。
    5.
    五月二十六天津卫三岔河口过铜船,上下两河的帮会搭台比斗,上河帮旗开得胜,第二阵也战成了平手,按旧时定下的规矩,双方轮流叫阵,刚才那一阵是下河帮高直眼儿叫的,接下来又轮到上河帮了,只听一阵脚步声响,从人群中走出来一位。此人往台上一走,踩得台板子直颤,台下的老百姓闻声抬眼观瞧,不由得一个个目瞪口呆,这位的块头儿也太大了,竖着够八尺,横下里一丈二,相貌奇丑无比,一身横肉,胖得连眼都睁不开了。嘴巴子耷拉到下巴上,下巴耷拉到胸口上,胸口耷拉到肚子上,肚子耷拉到膝盖上,赶上跑肚拉稀想来贴膏药可费了劲了,扒拉半天肉也找不着肚脐眼儿。看热闹的当中有人知道这位,此人外号叫肉墩子,是上河帮的帮众。肉墩子生下来就胖,怎么吃也吃不饱,吃饼论筷子、吃馒头论扁担,这话怎么讲呢?咱们说这顿饭吃烙饼,肉墩子可不论张吃,更不论角吃,桌子上立一根筷子,用大饼往上串,一张接一张,什么时候串到饼和筷子一边齐,看不见筷子头了,这才撸下来往嘴里掖,什么菜也不用就,大饼跟倒土箱子里似的,眨眼之间就没了,吃上这么十几二十筷子当玩儿;吃馒头的时候,桌子上先摆一条扁担,由打扁担这头往另一头码馒头,一个挨一个顶到头,摆这么十几二十扁担馒头,刚够他吃个半饱,真让他甩开腮帮子敞开了吃,有多少也不够填的。
    肉墩子长这么大没吃过好的,凭着馒头大饼、棒子面窝头儿吃出了一身的大肥肉,这就够受的了,他一顿饭能吃下去普通人家一个月的口粮,谁养得起他?上河帮掌管运河上的粮船,可也不是粮食多到没地方扔。肉墩子这个特大号的酒囊饭袋,搁在别处一点儿用处没有,对跑船的来说用处可挺大,平时当成压舱的,遇上风浪扳不过舵来的时候,船想往哪边走让他往哪边一站,船头立马儿就偏过去了。
    上河帮的肉墩子两条腿也粗,跟俩树墩子似的,迈不开步,只能一点一点往前挪,半天才走到台中间,站在原地喘了一会儿,从兜里掏出一块画石猴,又费了挺大的劲,围着自己在地上画出一个圆圈。下河帮的人不知道肉墩子想干什么,嘴里可不能饶人,有人喊道:“胖子,画错了吧?你这圆圈儿怎么没留口儿呢?”这就叫骂人不带脏字儿,以往给死人烧纸之时,画在地上的圆圈西南角会留出一个口子,可以让阴魂进来收钱。肉墩子不是听不出来,听见了也当没听见,低头画好了圆圈,又喘了几口大气,把手中的画石猴一扔,瓮声瓮气地说:“甭嘴上讨便宜,我他妈就站这圈儿里,看你们哪个能把我弄出去!”
    众人听罢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眼前这家伙哪有个人样儿?来头大象也没他沉,谁有这么大的劲儿把他弄出圈去?下河帮的帮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肯上前。干窝脖儿的高直眼力气大,怕也推不动这个肉墩子,除非火神庙警察所的杜大彪上来,可是官厅的人不准参与斗铜船,九河下梢哪还有神力之人可以对付肉墩子?
    肉墩子等了半天,见下河帮没人上前,咧开嘴哈哈大笑,此人嘴大、脖子粗,嗓子眼儿跟下水道似的,说出话来都“嗡嗡”作响,哈哈一笑更是声如洪钟,震得人耳朵发麻。原以为上河帮这一阵不战而胜了,但听得下河帮中有人说了一声“我来”!众人闪开一条道,从后边出来一个乡下老农,身穿粗布裤褂,一张脸黑中透紫,看得出常年干农活儿,两只手上皮糙肉厚净是老茧。
    书中代言,此人家住城郊高庄,排行老四,一向认死理儿,或说为人愚钝,让他认准的事,天打雷劈也动摇不了,因此都叫他四傻子,上了岁数闯出名号之后,天津卫人称“神腿傻爷”,住在城郊种菜为生,从小愿意练把式。有一次从外地来了个出名的拳师,在高庄收了十来个徒弟,在场院中传授翻子拳,傻爷也去跟着练,可因愚钝粗笨,根本记不住拳招。拳师见他呆头愣脑,这样的人怎么学武呢?就传了他一招野鸟拧枝的踢腿,让他自己去踹村口一棵大树,过后就把这个徒弟忘了。怎知傻爷有个轴劲儿,从此之后不分三九三伏,起五更爬半夜去村口踹大树,三十年如一日,一天也没歇过,村子周围的树全让他踹断了。咱在前头说了,傻爷一根儿筋,家门口没树可踢了,心里头没着没落,以后踢什么呢?后来在别人的撺掇下,傻爷进了天津城,庙门口踢过石狮子,豆腐坊里踢过磨盘,要不是当差的拦着,傻爷就把鼓楼踢塌了,从此闯下一个“神腿傻爷”的名号。这一次让人找来给下河帮助阵,见对方出来一个肉墩子,站在圈儿里叫阵,下河帮中无人敢应。傻爷心说这家伙横不能比石狮子还结实?于是高喊了一声“我来”,迈步来至肉墩子近前。台底下的老百姓知道有热闹可瞧了,肉墩子脑满肠肥,又笨又蠢,傻爷看着也木讷,可是肉墩子天赋异禀,往那儿一站,城墙相仿,傻爷三十年练成的神腿,也不是好惹的,这才叫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他们俩谁胜谁败可不好说。
    肉墩子不认得傻爷,见来者是个乡下老农,以为胜券在握了,就一个劲儿地傻笑。傻爷看肉墩子呵呵傻笑,心说这别再是个傻子吧?也忍不住笑出了声,两个人谁也没动地方,嘿嘿哈哈笑个没完,惹得台下的百姓都跟着笑。台上的二位舵主可笑不出来,眼看铜船就要进来了,再争不出个高低,大铜船从哪边走啊?各自催促己方之人,尽快开始比斗。肉墩子不用准备,身不动膀不摇往当场一站,如同一座肉山,全凭分量取胜。傻爷也不会摆架势,嘴里说了一句:“胖子,我可踢了!”肉墩子没当回事,瓮声瓮气应了一声。再看傻爷身子一转这叫野鸟拧枝,这条右腿可就抡起来了,谁也没看清楚怎么踢的,为什么呢?太快了!“呼”的一下招呼过去,正踹在肉墩子的大肚子上,只听肉墩子闷哼了一声,“噔噔噔”一连往后倒退了十几步,“扑通”一声掉下了台,仰面朝天摔在地上,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死于非命。
    傻爷追悔莫及,几十年来从没踢过人,不知道该使多大劲儿,为了胜这一阵,这一腿踢出去使足了力气,石头墩子也受不了,何况是个肉墩子?但是漕帮之间的比斗从来都是生死无论,各安天命,死了也就死了,只能说本事不够、能耐不到,官厅也不会过问。傻爷纵然心里有愧,可也是各为其主,只求这个大胖子做了鬼别来缠他,冲着台下肉墩子的尸首一抱拳:“兄弟,对不住了。”说完回归本队。
    斗到这一阵,双方又打平了,尚未分出高低,却已出了两条人命。上河下河两大帮会的舵主还要派兵遣将,那几位漕帮的长老可坐不住了,再这么斗比下去,还得死伤多少人?几个老爷子颤颤巍巍站起身来,想让双方就此罢休。其中有人说道:“上河下河本是一家,依我们老几位看,今天应该到此为止了。”两河帮众却不答应,到此为止?人岂不是白死了?铜船往谁那儿走?又有漕帮元老出来说:“不如这样,去年铜船是由下河帮走的,今年就从上河帮走,往后一年换一边如何?”
    上河帮的舵主说道:“胜败未见分晓,凭什么让我们吃这个亏?再者说了,如果可以一年换一次河道,我们这么些人吃饱了撑的拼个你死我活?您倚老卖老的还真拿自己当瓣儿蒜了,实话告诉你,不斗出个起落,今天这件事儿完不了!”
    上河帮舵主在这边不依不饶,下河帮的舵主也不肯罢休,心想:“去年就是我们输了,铜船一过损失一天的进项事小,我们丢多大人、现多大眼?一整年都让对方压着半头,好不容易等到了今年斗铜船,正想一雪前耻、吐气扬眉,你们几个老家伙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不斗就不斗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儿?”当时怒骂一声:“老梆子!让你们来就是当个摆设,还以为我真怕你们呢?甭说你们几个老不死的,皇上他二大爷来了我也不给面子!”气得几个漕帮长老吹胡子瞪眼,好悬没背过气去。
    台上这么一乱,各大锅伙的一众混混儿也已闹上了,他们可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就是憋着打架来的。天津城这六大锅伙也是积怨多年,谁看谁也不顺眼,说是来给两河帮会助阵,可都没安好心,暗藏镐把、斧头、攮子,恨不得越乱越好,只等大打出手,打出了名头谁都怕你,再出去讹钱就方便了。
    锅伙的首领称为寨主,就听其中一位寨主叫道:“哪那么多说道?抄家伙打吧!”说话从凳子上一跃而起,“咔嚓”一下踹折了凳子腿,拎在手上横着能抡、竖着能捅,摆开了架势,这就可以打人。干柴就差一把火,行舟单缺这阵风。一帮人都看着呢,就等个机会,有这位一带头,那还好得了吗?其余几位寨主也坐不住了,论打架谁都不含糊,干的就是这个买卖,吃的就是这碗饭,一个个撸胳膊挽袖子、脱小褂亮文身,两拨人马齐往上冲,眼看就是一场大乱子。
    一众警察纷纷拽出了警棍,只等长官一声令下,就上去平乱。周围的老百姓也慌了,天津卫的混混儿打架不要命,群殴械斗打起来刀枪无眼,招呼上谁是谁,这个热闹纵然好看,可没人敢瞧,真挨上一下子可没地方说理去,看个热闹丢了命,那该有多冤?一时间哭爹叫娘,争相奔逃,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更后悔不老实在家里待着,非得出来凑热闹。眼看局面不可收拾,不知得死伤多少人,正当千钧一发之际,只听人群之中有人拿腔作调地高喊了一声:“各位,且慢动手,全瞧我了!”
    众人循声一看来的是这位爷,心说:“得嘞,今天这场架是打不起来了!”
    6.
    上下两河的帮会在三岔河口争铜船,斗了一个不分上下、旗鼓相当,六大锅伙的混混儿趁机闹事,想要打群架,台上台下乱成一团,局面已经失控了,眼看就是一场腥风血雨的冲突,忽然有人喊了一声:“瞧我的面子,谁也别动手!”
    从古至今,惹事从来不叫本事,只要豁得出去就行,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大不了是个死。了事才叫本事,把天大的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两大帮会、六大锅伙在三岔河口争斗,已经扔下了两条人命,以前的皇上都管不住,漕帮的元老也解决不了,谁有这么大的脸,有这么大的势力,敢说这么大的话?
    别处不好说,天津卫可真有这么一位爷,四十八家连名票号的少东家,姓丁,人称丁大少。他们家在天津城称为“大关丁家”,因为家住北大关,是天津城最早的商业区之一,商店铺户鳞次栉比,住在这一带的全是有钱人。老丁家在有钱人里也算拔了尖儿的,大宅院宽敞气派,一面院墙占半了半趟街,虎座的门楼子底下摆一对抱鼓石,刻着一个花瓶插三支戟,外带一把笙,这叫“平生三级”,墙砖也满带浮雕,喜鹊登梅、白猿献寿、二龙戏珠、狮子滚绣球,外带《三国》《水浒》各种典故,全是出自名家之手,下设四磴高台阶,取“四平八稳”之意,双开的深紫色木头大门,对过儿是磨砖对缝儿八字影壁。全宅一共八个大四合院,每个院都有坐北朝南的五间大瓦房,倒座房屋也是五大间,东西厢房各三间,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另外还设有门房、账房、马号,并且建有后花园一座,园中有对对花盆儿石榴树,九尺多高的夹竹桃,迎春、探春、栀子、翠柏、梧桐树,枝叶茂盛,从墙头儿探出多高,引得往来的行人侧目以观。丁大少是家中独子,昆仑山上一根草、千倾地里一棵苗,真可以说是背靠金山,在钱堆儿里长大的,文不成武不就,什么能耐也没有,反正家里的钱几辈子也造不完,整天横草不拾、竖棍不捡,任嘛不干,就是想方设法地花钱。
    花钱可不是个简单的事儿,得看您花多少,怎么花,买个房置个地,那不叫本事,正经花钱的主儿,得花出境界来。丁大少就是这么一位,说到他花钱的本事,天底下没有不佩服的,不敢说空前绝后,那也称得上花钱界的一朵奇葩了。当年还有大清朝的时候,有一次丁大少上玉华楼吃饭,这是家淮扬菜馆儿,天津卫吃尽穿绝,大庄子小馆子数不胜数,各大菜系、地方小吃也是应有尽有,淮扬菜并非大鱼大肉、大碟子大碗,吃的东西都是精致、讲究,材料又多是从江南运过来的,价格自然也不低,非得是像丁大少这种腰缠万贯、山珍海味都吃腻了的主儿,才来这儿品滋味儿。他跟别的有钱人不一样,向来不进包间,为了让出来进去的客人见得到他,上前请安讨赏,他就打心眼儿里高兴,摆的就是这个谱儿。话说当天丁大少一上玉华楼的二楼,见靠窗的位置已经摆好了一桌上等酒席,早有手底下人过来打过招呼了,这顿饭要在这里吃。也不用点菜,玉华楼的伙计心里都有数,看差不多快到到钟点儿了,先摆上“八大碗”“八小碗”“十六个碟子”“四道点心”,这叫压桌碟儿;然后就是丁大少爱吃的几个菜,像什么炝虎尾,也就是鳝鱼,专门儿从江苏运过来的小黄鳝,素有“赛人参”之称,切好了条儿,开水一汆就熟了,再淋上特制的汤汁;还有一道叫乌龙卧雪,把鸡胸肉用刀背剁成泥,加上鸡蛋清,滑油凝成片儿,沥干净了摆在盘子里,这便是“雪”,“乌龙”是海参,得用最好的刺参,先汆水后焖烧,做得了摆在“雪片”上,吃的不光是材料和味道,还得讲究这么点儿意境。其余的还有什么砂锅元鱼、蟹黄鱼翅、香桃鸽蛋、琵琶大虾,等等,总之都是又好又贵的菜色,主食一般是蟹粉汤包、糯米烧麦。那位说这么多东西几个人吃?就丁大少一个人,这位爷就这个脾气,甭管吃不吃,全得摆上来。
    丁大少坐下来刚要吃,瞧见旁边一桌也有个吃饭的,三十来岁满面红光,穿绸裹缎,也是个有钱的主儿。这位吃得挺特别,桌子上只有一碟菜一壶酒,碟子里全是鸽子蛋大小的圆球,夹起一个放进嘴里,咂摸咂摸又吐到桌上,“吧嗒”一响。丁大少看着出奇,吃的什么这是?怎么还有我没见过的东西?招呼跑堂的过来一问,得知此人是个山西来的富商,晋商八大家之一曹家的少东家,在这儿吃了好几天了,嫌我们的鱼翅不好,买了一大包玛瑙球,让厨子用高汤煨了,跟着海参、鲍鱼一块儿炖,靠干了再勾上芡汁儿,就品上头那点味儿,嗍完就扔,八个店小二等着收拾他这张桌子呢。
    丁大少一听不乐意了,孔圣人面前念之乎者也、关老爷面前耍青龙偃月,这不是成心在我面前摆阔吗?专门上天津卫寒碜我来了!生可忍熟不可忍?生的熟的都不能忍!吩咐手底下人:“去,照这个大小给我买一包翡翠珠子来,咱也这么吃!”手下人跑出去买来了翡翠珠子,丁大少打开包挑了又挑、拣了又拣,种水不好、不带春色的一概不要,随手就扔,择出二十几个晶莹剔透种水俱佳的翠珠交给伙计,也照那样做一盘。丁大少说话的时候成心提高了嗓门儿,好让那位少东家听听,这是天津卫,吃过见过的主儿多了,你背着手摇扇子——装什么大尾巴鹰!
    一会儿的工夫,伙计把那碟子翡翠球端上来了,好看是挺好看,可这玩意儿能好吃吗?丁大少架门儿大,嗍完了不往桌上吐,一个一个往地上啐,伙计一看问道:“丁少爷,我给您收起来?”
    丁大少嘴一撇:“吃剩的折箩你让我收起来?你拿回去喂猫吧!”
    伙计忙给丁大少作了个揖“谢丁少爷赏”,东捡一个西捡一个,翡翠球是圆的,落在地上滚来滚去,伙计猫着腰追,累得满头大汗,那也高兴啊,丁大少看着更高兴。
    打山西来的少东家可不是个善茬,一看丁大少这做派明白了,这是给我瞧的,行啊,咱来来吧。将跑堂的叫过来:“我说,你捡那猫吃的做什么,这个给你了。”当场摘下一个扳指,正经的和田白玉,温润如油,一丝杂色也没有,托在手里又滑又腻,值了老钱了。跑堂的八辈子也赚不出来这个扳指,可把他吓坏了,摆手不敢要。少东家笑道:“这有什么,一个小玩意儿,拿回家哄孩子玩儿去吧。”
    跑堂的正在这儿千恩万谢,忽听身背后丁大少痰嗽了一声叫道:“过来。”说着话摘下一个宝石戒指,随手扔到桌上:“捡这么半天也累了,这个你拿走,买壶茶喝。”这块宝石碧绿碧绿的,足有鸽子蛋大,一汪水儿似的,比和田玉还值钱,是他爹托人从南洋重金购得,丁大少不当回事儿,顺手赏给了跑堂的,抬头看了看那位少东家,面带不屑之色,又往地上吐了一个翡翠球,“吧嗒嗒哗啦啦”一响,心中得意至极。
    那个外来的少东家也是花钱的秧子,岂能输这个面子?正好饭庄子门口儿有个唱曲儿的,就叫上来唱了一段,一曲终了,少东家叫了一声好,掏出一张好几千两的宝钞打赏。丁大少也把唱曲儿的叫过来,不用唱,一赏就是一万两的宝钞。唱曲儿的乐坏了,跪地上磕头谢赏,够他几辈子吃喝不愁了,回老家买房子置地足以富甲一方,弦子也不要了,揣上宝钞蹦着就下了楼,把一众看热闹的食客眼馋得,眼珠子都快流出来了。
    那位少东家不服,把跑堂的叫过来,写了个条子让他去侯家后的窑子找五十个窑姐儿过来陪酒,跑堂的刚接过条子,丁大少这边的条子也写好了,让他去南市的班子里找五十个姑娘过来聊天。跑堂的带着条子出去办事,不到一个时辰带齐了人回来。这一百个窑姐儿往饭庄子里一座,莺莺燕燕喧闹非常,满堂的胭脂香粉味儿,熏得人直捂鼻子。两位少爷又比着点菜,你点什么我点什么,吃不吃无所谓,哪个贵点哪个。酒菜如同流水一般端上来,这一百位甩开腮帮子就吃上了。
    少东家告诉那五十个窑姐儿:“敞开了吃敞开了喝,吃多少都是我的,我额外还有赏。”说完他从褡裢里掏出一大把金镏子,都是用绳子穿成串儿的,让众窑姐儿伸出手来,一人手上一个,窑姐儿们捡了天大的便宜,美得鼻涕泡都出来了。丁大少把下人唤至近前,低声耳语了几句。下人扭头出去,很快拎来一个袋子,稀里哗啦往桌上一倒,也是金镏子。丁大少让那五十个姑娘一个手指头上套一个,再把鞋袜脱了,一个脚指头上套一个,谁多长了个六指算谁便宜。
    那个少东家急了,当场把桌子掀了,连碟子带碗“稀里哗啦”掉了一地,掏出宝钞告诉掌柜的:“我赔你们一套金碟子金碗,上万宝楼金店买去。”
    这么大的热闹,天津城都传遍了,老百姓能不抢着看吗?满地的翡翠玛瑙金镏子,捡上一个半个可就发财了,争先恐后往二楼跑。掌柜的吓坏了,怕把楼梯压垮了,赶紧拦住众人:“老少爷们儿,留神咱这楼梯!”
    丁少爷接过话来:“掌柜的,物华木器行,我送你们整套黄花梨的楼梯!”
    掌柜的怕收不了场,连忙打圆场说:“二位二位,您二位是财神爷降世,腿上拔根毛儿都比我腰粗,我们这是小本买卖,禁不住这么折腾,您了高高手,别闹了,我这儿给您二位作揖了。”
    外来的少东家毕竟不比丁大少守家在地,褡裢已然见了底,只得顺坡下驴,冷哼一声迈步出了饭庄子,头也不回地走了。丁大少大获全胜,扬眉吐气,心里这叫一个痛快,把窑姐儿打发走,吩咐跑堂的去沏壶茶,跑堂的应了一声刚要下楼,丁大少一看周围还有不少看热闹的闲人,又摆开谱了:“先别走,知道我丁大少怎么喝茶吗?到南纸行给我买上等的竹宣纸烧水,我就得意那口儿竹子味儿。”看热闹的当面挑大指,心里可都在骂,这个年月兵荒马乱,老百姓连饭都快吃不上了,这俩败家子为了挣一口气,糟践了多少钱!
    俗话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别人看着怎么生气、怎么眼红都没用,架不住人家老丁家太有钱了,丁大少成天在外边胡吃海喝、变着法儿地挥霍,日子一长也有个腻。要说有钱的大爷消遣解闷,无外乎吃喝嫖赌抽这几样,丁大少则不然,觉得这些没意思,也玩不出什么花样了,就看天津卫的锅伙混混儿挺有意思,这帮人一个个有衣裳不好好穿、有话不好好说,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斜腰拉胯拿鼻孔瞧人,七个不含糊八个不在乎,称英雄论好汉,花鞋大辫子招摇过市,打遍了街骂遍了巷,抄手拿佣、瞪眼讹人,还没人敢惹。丁大少的瘾头儿上来了,咱爷们儿不玩则可,要玩就得玩这个!
    老天津卫说喜欢什么东西上了瘾、入了迷,就是这一行中的“虫子”,意思是把这东西钻透了,长在里边了。比如看戏有看戏的虫子,什么戏都听,而且听的时候走心思、动脑子,比唱戏的都懂,唱念做打翻、手眼身法步,大小节骨眼儿犄角旮旯没有不明白的,坐在戏园子里从来都是闭着眼听,一边听一边咂摸滋味,还别说忘了词儿、串了调,哪怕有一个字唱倒了音他都能听出来,喊一声倒好,台上的演员非但不恼,还得暗挑大指,心说这位是真懂戏。诸如此类,像什么听书听曲、古玩字画、喂鱼养鸟、种草栽花都有虫子,各走一路、各成一精。咱说的这位丁大少,玩起来瘾头儿可真不小,一来二去就成了混混儿虫子。反正有的是钱,专门请出天津卫最有资历的老混混儿给他开蒙,告诉他什么叫锅伙、什么叫开逛,眼睛怎么斜、脖子怎么歪,怎么说话、怎么走路、怎么穿衣、怎么打人,又告诉他打架斗殴的叫武混混儿、挥笔似刀的叫文混混儿,有钱有势的叫袍带混混儿、乡下老赶叫土混混儿,总而言之,无论哪一路,皆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好话不能好好说,以惹是生非为业、以受伤挂彩为荣。丁大少越听越爱听,越琢磨越上瘾,恨不得立刻出去开逛,又一想不成,混混儿归根到底是为了挣钱吃饭,就凭我们家这么有钱,当了混混儿也没前途,我不能当混混儿,我得管混混儿!
    天津卫的混混儿自古就有,官府可都没把他们管过来,丁大少再有钱也不过是个平头百姓,他一个二世祖何德何能?有什么不一样的本事?丁大少可不这么想,这个事情说难也难,说简单也是简单,反正有的是钱,你不服我不要紧,也不用拐弯抹角,讲什么规矩礼数,我就拿钱砸服了你为止。他让手下人背上钱袋子,跟着他出去转悠,专找侯家后、三不管、河北鸟市这些混混儿聚集的去处。见有打架滋事的,他就上前平事。以前也有一路人专干这个,全是上了岁数的老混混儿,凭这么多年闯出来的名号,这边说那边劝,软的不行来硬的,靠面子压事儿。丁大少算哪根儿葱啊?根本没人听他那一套,该打接着打,丁大少也不恼,大把的钱往外一掏,我也不问谁是谁非,只要罢手不打了,这些钱全是你们的。混混儿们也发蒙,这是个什么路数?从没见过这么劝架的,给钱还能不要吗?架也不打了,接过钱来就走。丁大少却道一声且慢,既然拿了钱,谁都不许走,不打了就是给我面子,最好的饭庄子、最大的澡堂子、一等的班子,吃饭洗澡嫖姑娘一条龙,花多少钱都算我的。当混混儿的都是穷人,既没有手艺又不愿意卖力气,这才扎一膀子花儿开逛当混混儿,其实当上了混混儿也讹不来多少钱,有几个混出名堂的?大多是不怕死的穷光棍,上二荤铺来碗杂碎汤就叫过年了。丁大少摆谱请客的这些东西见都没见过,一个个全傻了眼,白吃白喝白玩,还有钱拿,谁会跟这位爷作对?从此丁大少在天津卫大大小小的锅伙中标名挂号了,专管混混儿们的闲事,一听说什么地方有混混儿打架,他带钱过去就把事儿平了,挥金似土、仗义疏财,心里那叫一个得意:“天津卫的混混儿再厉害,也得给我面子,官府管不了的,我全能管!”在天津城中他丁大少绝对称得上一怪,是怪鸟儿的怪,他出马没有平不了的事儿,还真让人不得不服,也没别的,就是舍得掏钱,有比他有钱的,可没他手这么敞,比他有面子的,又没他有钱。丁家老爷实在忍不了这个败家儿子,一狠心给他关了起来,不许再出去扔钱了。
    五月二十六这一天,上下两河的帮会连同六大锅伙的混混儿,齐聚三岔河口争勇斗狠。九河下梢有头有脸儿的人物全到了,台下还有这么多看热闹的百姓,这样的场合丁大少岂能不来?缺了他就不叫一台整戏,如果把这场事儿平了,这个脸就露到天上去了!他在家待不住了,他爹又不让他出去,不得已在房顶开了窟窿,翻后墙出来劝架,好悬没把腿摔断了,您说这得有多大瘾?劝了这么多年的架,丁大少也明白了许多门道,不能一上来就劝,那显不出本事,要是有一方先了,这架也打不起来,没必要劝,非得等到两边闹得不可收拾,刀枪相向、瞪眼宰人的时候再出来,所以他先在下边看热闹,来了一个“登上高山观虎斗,坐在桥头看水流”,直到双方人马亮出家伙一齐往前冲,眼瞅就是一场恶斗,丁大少等的就是这个时候,这才高呼一声,分开人群上了台,抱拳拱手:“列位三老四少,瞧在我的面子上,今天别打了!”
    第十章 火烧三岔河口·下
    1.
    九水归一显真形,
    河出伏流浪不平;
    龙盘虎踞英雄地,
    蛇鼠之辈岂能逃。
    三岔河口两路人马一众百姓,连同刘横顺这些当差的警察,没有不认识丁大少的,这可是天津卫的一怪,有钱没地方花,专门给人平事儿,但是双方斗出了人命,纵然丁大少有面子,只怕也不好收场。
    丁大少不紧不慢迈着方步上了台,抱拳拱手说道:“众位英雄好汉,五湖四海皆相识也,咱都是在天津卫挣饭吃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念鱼情念水情,何必如此呢?不就是过个铜船吗?我也知道,铜船从哪条河上过,哪条河上的哥们儿这一天就吃不上饭,可是说到底天也没塌,饿一天总比死了强,为这么点儿事犯不上动刀动枪,各位瞧我了,给我丁大少一个面子,这一天的钱让我出,该给多少我翻一跟头,而且往后年年如此,咱不打了成吗?”
    上下两河帮会的人巴不得如此,斗来斗去还不是为了钱?斗铜船斗了多少年,皇帝老子都管不了的事,丁大少一出场几句话全解决了,这是多大的本事?看来以后得改规矩了,照旧搭台比斗,谁赢了铜船从谁的河上过,谁挣这份翻跟头的钱。有钱拿是不错,面子可也不能丢。下河帮的舵主上前一抱拳:“丁大少,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足慰平生,当真是咱天津卫仗义疏财的豪杰,可我们两家是死过节儿,不只是为了钱,远了不说,我们刚刚还填进去一条人命,这个仇不报了?”
    上河帮的舵主也说道:“是这么个理儿,我们也折了一个弟兄,此仇不报,今后如何服众?”
    丁大少哈哈一笑,可了不得,两条人命啊?这个年头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大骡子大马死了还能卖肉,死人值几个钱?路边儿的倒卧那么多,也没见人往家里捡,如果按官价出钱赔偿,我丁大少可不露脸,就让双方找来一架河边称货的大秤,各自把死人放上去称,称完死人再称银元,人多重钱多重,如此一来上河帮可占了便宜,肉墩子不下几百斤,这得顶多少银元?下河帮看得眼热却又无奈,谁也没长个前后眼,早知如此,我们也派个大胖子出来了。丁大少又掏出一块钱,银圆分两面,一面上河帮,一面下河帮,抛上去接在手中,打开看是哪一面,铜船就从谁的河上过,给一份翻跟头的钱,下一年换另一条河,怎么样?两大帮会的舵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屁也放不出了,说一千道一万不就是为了钱吗,钱给够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当场定了上河帮接铜船,帮会有龙旗,命人在台上打起龙旗,告诉龙船往这边带,铜船打这边走。怎么打也有讲究,河上一切大小船只,见到这个旗号,收船的收船,上岸的上岸,转眼之间就把河道让了出来。
    看热闹的老百姓也算开眼了,这个主儿是真有钱,两大帮会在此斗狠,与他丁大少有何相干?咸吃萝卜淡操心,挑了房盖翻墙出来,拿钱把双方砸服了,就为了要这个面子?可是也好,一场大祸弥于无形,真要打起来,巡警总局可压不住,不知道得死伤多少人,又会牵扯多少看热闹的无辜百姓?谁能说丁大少这么做没积德呢?
    丁大少平了两大河帮斗铜船,心中得意已极,在台上谈笑风生、指点江山,跟两大帮会六大锅伙的各位当家一通寒暄,那些成了名的大混混儿,行帮各派的舵主,全是一跺脚天津城四个角乱颤的人物,都过来跟他论交情,直如众星捧月一般。正得意间,忽有手下人跑来通禀:“少爷,大事不好!老爷得知您又跑出来给人平事儿,已经亲自来抓您了,还说要打折您的腿,看您以后还怎么往外跑,瞧这意思可是来真的,您赶紧躲躲吧!”丁大少就怕他爹,这个老爷子拿钱可砸不住,一听这话大惊失色,也顾不上面子了,蹦下台撒丫子逃了。
    台下的老百姓捧腹大笑,河岔子上正乱着呢,不知谁喊了一句:“铜船来了!”众人齐刷刷望过去,以法鼓会的龙船为首,二十余艘大铜船一字排开,缓缓驶入了三岔河口。前边这艘龙船也不小,金头上雕着一对龙眼,目光如炬、炯炯有神,所谓“金头”是安装在船头上的一块横木,乃是斩风避浪的“出头椽”,上边的龙眼黑白描绘,中间点着鸡冠血,两眼上方各钉一枚元宝钉,钉子上挂着红色的布条,俗称“彩子”。船头的桅杆三丈开外,上刻“大将军八面威风,二将军开路先锋,三将军挂角开风”,顶端高挑一面绣金龙旗,当中一条探海金龙,左右绣着两行小字“龙头生金角,虎口喷银牙”,船上旌旗招展、法鼓震天。会首身穿大红法衣,上绣蟒翻身、龙探爪、海水江崖,头戴龙王爷的面具,蓝脸赤须、额上生角、口出獠牙,顶上无冠、脚下没鞋,披发赤足,手中仗剑,掐诀念咒。龙王庙法鼓队分列左右,击打法鼓的巨响顺三岔河口水面传出去,仿佛排山倒海,声浪一波接着一波,声势十分惊人。
    再说龙船后边的大铜船,运河上比较常见的大船,无外乎艚船、驳船,艚船可以运粮食货物,但是吃水浅,装不了铜石。运铜石必须特制的大船,木板子外边包铁皮,铜石在前、船舱在后,如此一队庞然大物,在海上显不出什么,进入运河却堪称奇观,拉动汽笛震天动地、响彻云霄。
    老百姓看的是热闹,刘横顺可一直盯着龙船上的会首,过铜船的前一天城隍庙赦孤,孙小臭儿白骨塔遇鬼,在西头坟地找出了无头尸,遇害之人究竟是不是九河龙王庙的庙祝海老五?听李老道话中的意思,十有八九是魔古道杀了海老五,在龙船上扮成会首,给铜船引路,率领船队驶入三岔河口,到底有何图谋?魔古道接连在天津城作案,无不围绕三岔河口,扔下了多少童男童女,至今查不出来。刘横顺是在三岔河口长起来的,没少听“九龙归一、分水剑、邋遢李憋宝”的民间传说,可还是那句话,河底下并不通海眼,也没什么老龙。巡警总局下辖五河水上警察队,以往打捞河漂子的时候,并不是没有水警下去过。老时年间三岔河口清浊不混,后来没有这个奇观了,民间讹传憋宝的取走了分水剑,反正没人看见过,要说是海河改道的原因,好歹有据可依。刘横顺想破了头,也想不出魔古道为何在此作乱。
    说话这会儿,五河水警的小艇已经到了,刘横顺带杜大彪上了小艇,准备登上龙船,查明会首的真身,是海老五什么都好说,倘若不是海老五,那就当场拿下!
    2.
    此时的三岔河口黑云压顶,闷雷滚滚,正憋了一场大雨,周围的老百姓却挤成了人山人海,争看铜船和法鼓,生怕错过这一年才能赶上一次的热闹。刘横顺和杜大彪登上五河水上警察队的小艇,抬头再看龙船已经到了河心。船上的法鼓队真卖力气,一水儿的精壮汉子,头缠红巾、打着赤膊,一身疙瘩肉油亮油亮的,众人在甲板两侧排起二龙出水的阵势,法鼓打得震天响,和天空中的滚雷混在一处,接地连天、声势浩大,仿若天兵天将也来助阵。围观的人一阵阵地叫好助威,别人没看出有什么不对,刘横顺却发觉反常,三岔河口一年走一次铜船,多少年来皆是如此,过程大同小异,上下两河的帮会先在台上分出胜败,败的一方打上龙旗,远处的龙船见到旗号,就会引着大铜船进入三岔河口。按说过来这一路,龙船上敲打法鼓,一直把船队带进北运河或南运河,沿途不住抛下祭品,但是这一次的龙船与往年不同,驶入三岔河口便下了锚,不再往前走了,但是船停鼓不停,法鼓声一阵紧似一阵,越打越急、越打越快。扮成龙王爷的会首立于船头,举止诡异,似在指挥河中的千军万马,经过五月二十五分龙会天降大雨,各条河道中的水位上涨,河面比以往宽出许多,但见大河滔滔、浊流滚滚,水中隐隐约约升起一道黑气。
    说话这会儿,后头跟着的大铜船缓缓驶入河口,压波分水从龙船旁边过去,可是没往北运河走,也没往南运河走,船头直冲天津城的方向而来。上下两河的帮众、六大锅伙的混混儿、维持治安的警察、围观的老百姓全蒙了,大铜船上的人是不是喝多了没瞅见令旗?上河帮打出令旗让铜船进北运河,怎么奔下边来了?
    书说到此,咱得交代一下三岔河口的地势,九河下梢指的就是这一带,九河只是统称,主要有五条河,因此天津水警称为五河水上警察队,巡警局称为五河八乡巡警总局,倘若加上一些比较小的支流,实际上远不止九条。这些或大或小的河流,逐一并入北运河。北运河再与南运河交汇,这个地方称为三岔河口,也是风水形势中所说的九龙归一。天津卫的形势北高南低,上游的河水全从此处入海,后来经过多次裁河、改道,河口位置向北推移,潞、卫二水失去了运河的作用,保存至今的河道早已不复昔日之规模。而在当时来说,三岔河口水面极宽,分岔处也不止三条河,下边还有一条泄洪河。天津城位于九河下梢,自古水患多发,一旦持续降雨,三岔河口的水位上涨,很容易发大水,为此开凿了泄洪河。清末以前,有一条老时年间取土烧窑砖留下的深沟,长约七里,旧称陈家窑,又叫陈家沟子,与北运河相连,一直被当成泄洪河。到后来淤泥越积越深,人踩马踏车轱辘碾,脏土炉灰渣子什么的也往里头倒,久而久之变为平地,多了很多住户。官府不得不另外开凿了一条河道泄洪,为了防止再被填塞,河道挖得挺深,河面却不甚宽,也过不去大船,仅用于行洪,上设一座闸桥,打开是闸,合拢了就是桥。
    刘横顺在小艇上看见大铜船在三岔河口转了向,直奔泄洪河而去,当时吃了一惊,头上直冒冷汗,这么大的铜船,如何进得了泄洪河?一旦撞上闸桥,堵塞了泄洪河,那就得水漫天津城!
    天津卫地处九河下梢,一大半位于大沽线以下,一旦上游洪水暴发,顺着几条河就会波及天津城,老百姓深受其苦,平均一年多闹一次水灾,从没消停过。去年汛期还发过一场大水,三岔河口的河水突然暴涨,洪水足有一人多深,一望无际,商民纷纷逃难。南市大街、荣业大街多处房屋倒塌,不少居民用船转移家当,过了半个多月大水才退。如果大铜船堵塞了泄洪河,天津城的老百姓又得遭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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