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节

    二分钟的唱段结束，画面跳转，一群学京剧的孩子正在练习基本功。伴随着画面是一个男人的旁白：“解放前有几乎赫赫有名的京剧大家，被人们称为梨园世家……”
    故事由此才正式展开，几个分镜头凭凑而成。
    穆文郁提着鸟笼大摇大摆的从街边走过，叶暖在院子里练水袖功，她父亲站在一旁，手里提着又长又粗的木棍，葛芳菲正在后台上妆，身后第一名旦的旗子一晃而过。
    除了开场，再就是这个镜头，叶暖仍然排在了葛芳菲之前。这样的安排，让人很容易就会感觉，叶暖才是这部电影的女主角。
    情节衔接的很快，仍然是三位主角的三条线出去，不过每一条线都提到了“第一名旦”这面旗。让大家立刻可以明白，旗很重要，甚至可以说是这部电影的主线。
    而从三人谈吐，也很轻易的就能看出人物性格和家庭环境。
    蒋绪哲，有钱人家的少爷，对什么都好奇，对什么却都不会完全上心。花旦之争，好像很有趣，但谁赢谁输，跟他都没有关系。
    罗宝珠，在父亲严厉的棍棒教育下，练出一身扎实的基本功。京剧是罗家立足之本，夺回锦旗是罗家对她所有的期许。家族的荣誉和责任，她全部背在身上。
    宋玉芝，舞台下比较低调，并不像罗宝珠那么好斗。她的家庭关系有点复杂，她父亲当然为了旗，入赘宋家，后来跟宋家小姐生下她，但在她之前，宋小姐与人有私，还生过一个儿子，宋英荣。宋英荣虽然跟宋玉芝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但只是宋家小姐的护卫，以下人的身份生存。
    故事就这么发展下去，穆文郁在两位小姐面前招摇，自以为游刃有余，事实上一直都在碰钉子。
    叶暖，本来就漂亮，戏服也件件华丽，出场一次就惊艳一次，再加上她骄傲的姿态，顿时就衬的葛芳菲有些平凡。
    不过，一般电视剧和电影的走向，素雅一些的那个，才是女主角。
    其实从这部电影开拍伊始，女主角就已经定了是葛芳菲，不过叶暖镜头又多又抢眼，让大家有些混淆。
    再看男主角和两位女主角的相处。穆文郁和宋玉芝在一起，始终都是淡淡的。宋玉芝的态度就是这样，不管穆文郁对她是调笑还是认真，她待他，始终是一杯清茶，保持适当的距离。
    罗宝珠就不一样了，心情好的时候冲他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敢朝他甩脸子，有时候才刚冲他笑完，接着就冲他甩脸子。
    这么相处下来，在穆文郁心中，似乎还是更看中罗宝珠一些。
    此刻银幕上的内容，是花旦之争前，叶暖刚刚从葛芳菲的化妆间示威回来。她自己的化妆间里，只坐着一个男人。
    穆文郁背对着她，镜子里映出他的半张脸，他的左手边，放着一个精致的木盒，右手，正在把玩她的化妆笔。
    叶暖刚得了葛芳菲的承诺，心情好的很，慢慢的从门口挪到了他的跟前，似笑非笑道：“化妆室也是你随随便便就能进来的地方？”
    穆文郁嗤笑一笑，潇洒的转过身子看她：“你这才扮了一半，上哪去了？”
    叶暖避开他的目光，走到妆台前：“我上哪关你什么事。”
    穆文郁脸上挂着笑：“你只要好好唱，那旗还能逃的出你的手心？何必呢？”
    好像什么事都瞒不过他的眼。
    叶暖目光一沉，手支在妆台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在拿到旗之前，什么都是虚的。”
    穆文郁站起来，捞了一把她的头发，语气里有些漫不经心：“今天要是拿到旗了怎么说，心愿已了是不是可以安安心心的嫁到我院里了？”
    叶暖一把拍开他的手：“滚你的，我今天可没那功夫跟你拌嘴！”
    穆文郁哈哈一笑，把那木盒打开，往叶暖面前推了推：“这个给你，加点彩头。”
    叶暖瞄了一眼，里头是一根钗，静静躺在那，上头的宝石光彩夺目。她粗粗那么一看，就收回眼，然后哼了一声：“难道我自己买不起吗？”
    穆文郁也不跟她辨：“好钗配美人，待会你就待着这个，给爷好好的唱上一出。”
    叶暖啐了一声：“想什么美事呢，我要唱也不是给你唱，拿上你的钗赶紧走人吧。”
    穆文郁仰头一笑，大步朝外走去，那根钗他没动，还留在桌上。叶暖倒也没提醒他。
    门打开，又合上，叶暖坐在穆文郁刚才做过的椅子上，拿起木盒，自己的看了看。
    镜头推进，给了她一个面部特写。
    脸上带着妆，很难看清楚表情，侧面过去，可以看到她的眼睛里雾蒙蒙的，很是温柔。
    握着簪子仔细端详了半天，她忽的笑了起来。
    真可谓一笑解千愁，任谁都看的出来，罗家小姐，此刻的心里是真真切切的愉快着，比起刚才从宋玉芝那得到那个承诺，要真切的多。
    ☆、第104章 梨园
    宋玉芝戏台上的表演出现了失误，罗宝珠替罗家重新拿回了“第一名旦”的旗。
    罗宝珠成了当代花旦第一人。罗家锣鼓喧天，庆祝这件喜事。
    可惜好日子没过多久，日本人打进来了。炮火四起，城内形势乱成一团，日军一名少佐略懂京剧，听了戏，看中人，想要罗宝珠。
    罗宝珠的性子，肯定是不会从的。可是哪由她说的算，早有卖国求荣的，以她一家做要挟，逼着她上台了。上台唱戏，下台洞房。
    场景仍然是罗宝珠的化妆间。
    叶暖站在镜子前，面容有些憔悴。
    她身边的小丫头焦急的问她：“宝珠姐，咱们现在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叶暖皱起眉，冷冷道，“我绝不可能去陪日本人。”
    小丫头跺了跺脚，就知道她不会去陪日本人，所以才会这么问她啊。
    “要不然，”小丫头又问，“咱们再拖一拖，拖到蒋公子回来？”
    “他回来……又能怎么样呢？”叶暖对着镜子喃喃道，“你先出去，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吧。”
    化妆间里只剩下一个人。
    叶暖缓缓的坐下，脑海里浮现出父亲被抓走前对她吼出的那句话：“你要是敢从了日本人，干脆就给我滚出罗家！”
    电影一下子就上升到了气节的问题。
    继续抵抗的话，救不了父母。放弃抵抗，仍然过不了父亲的那一关。
    这样难解的一个局，她轻轻的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又无奈又惆怅。
    她这一生好像都由不得自己。
    蒋绪哲总说，她的实力在宋玉芝之上，用不着耍什么小手段。其实她虽然看不过宋玉芝假清高的样子，却也从来没有怕输给她，只不过，她不能输而已。
    富贵不由人，这句话说的果真没错。拿到了旗，她以为自己的下半生可以活的自在一点了，可没想到，就是这面旗，就是第一花旦的名号让她入了日本人的眼。
    叶暖的表情有些愤然，宋玉芝，她凭什么就那么好运？
    她的目光扫到了左手边的木匣上。等蒋绪哲来救，她并不是没有想过。那个人，还是有能力可以保下她的。可是，蒋家原本明哲保身，要是保下她，就必定会踏到这一滩浑水中来。欠了他这么大的一个人情，以后该怎么面对他？恐怕真的得嫁到他的院子里去了吧……可是等嫁过去，她又算什么呢？
    而如果蒋绪哲不来救她，那也不是她想要看到的结局啊。
    她展开手掌，想起来母亲曾经说她掌纹乱，是操心的命。的确，她操心的事情实在是太多，感觉有点累了。
    乱世名伶，能有什么好下场？这一次罗家的这场灾难由那面旗，由她而来。如果她不存在了，那灾难是不是也就不存在了？
    叶暖将四周环顾了一圈，开口唤道：“小蝶！”
    刚才那个小丫头就守在门口，听到叶暖的叫唤便推门进来：“宝珠姐？”
    叶暖扫了一眼挂在一旁的行头：“跟他们说，今天我唱《霸王别姬》。”
    “《霸王别姬》？”那丫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霸王别姬》，那可一直是宋玉芝的拿手好戏。
    叶暖没有重复第二遍，她站起身准备更衣。
    镜头一切，妆成了。叶暖从木匣里拿出那根钗，对着镜子簪进头发里，明晃晃的那根钗，是贵妃妆里的，现在插在虞姬的头上，虽然漂亮，但怎么看都有些多余。
    叶暖的目光非常平静，临上台前，她对小蝶说：“你帮我带一句话给蒋公子，就说不管我最后怎么样，都希望他能念着旧情，照顾好我父母。”
    “宝珠姐……”小蝶不安的看着她，总觉得她这句话交待的有些不祥。
    叶暖没再多说什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走上台去。
    今天戏院里坐的满满当当。罗老板要唱《霸王别姬》算的上是新闻一件，大家都慕名而来。
    叶暖在台上唱戏的同时，穆文郁正一脸凝重的往回赶。事实上他已经在路上赶了两天，自从听说她出事，他就立刻动了身。
    “那丫头性子倔，我不在，也不知道会作出什么傻事。”当时他是这么说的。
    在这个世界上，蒋绪哲算是最了解罗宝珠的人。
    他一路奔波，却还是没有赶上。等他推开了戏院的门，叶暖已经用她手上的那把剑抹了脖子。
    剧院里的观众似乎还没有从之前的表演中回过神来，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一个个都反应不过来。唯有坐在中间的葛芳菲仲怔的感叹了一句：“她果然比我强。”
    她的虞姬，有了虞姬的魂，再没有人可以超越。
    舞台上的那个人倒在了血泊之中。镜头再给到穆文郁，这是他的一场重头戏。
    从门口一步一步走到舞台前，几秒钟的时间，他脸上的表情从不信转换到自责，然后又转换到茫然。
    站在舞台前有短暂的停顿，那停顿是不敢面对。
    无论何时都衣冠楚楚的这个人，因为风波风尘仆仆，爬上舞台时也不见平时的气度。
    印象中罗宝珠又是又俏又美，对着他也不输气势，从来都不会想现在这么安静。他也并不需要她安静，真的乖巧安静，那就不是她罗宝珠了。
    那么鲜活的一个美人，现在正倒在他的面前……
    穆文郁静静的看着她，直到看到那根他送给她的，染了血的簪子，才终于涌出了莫大的伤痛，承认这个是宝珠，并且宝珠已经永远的离开了他。
    他的这段表演登峰造极，眼泪隐忍在眼眶之中，细微的五官动作无论让谁来看都看的出他心里的莫大的伤痛。
    “罗老板！”有个人大叫一声，众人这才像是反应过来，戏院里立刻乱成了一团。
    电影已经进行了一大半，接下来，穆文郁完成了叶暖的遗愿，替她护住了她的父母。
    听到了女儿的死讯，罗父有些恍惚：“我那么说的意思，是叫她不要在乎我们，不要因为我们就把自己赔给了日本人。”
    穆文郁冷冷的看着她：“你知道她永远不会这样理解！”
    罗宝珠之死给梨园换来了一时宁静，但梨园再也不能像之前一样繁荣热闹。
    战火纷飞，北平不再安全，众人纷纷往难逃去。
    临走前，葛芳菲特意去见了穆文郁一面：“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
    穆文郁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身后的宋英荣，笑了起来：“我不能走。”
    曾经的浪荡子似乎突然有了责任感，现在，在他的肩上，有了保家卫国的责任。为国家提供物资，最后更是亲自上了战场。
    近代史在银幕上飞快略过。最后的镜头与电影一开始的镜头相辉映，那是改革开放之后。
    两鬓斑白的蒋绪哲，依稀可见当年的风采。他坐在摇椅里，手里拿着一个烟斗，悠闲的看着面前的一群小朋友练基本功。
    “好了，休息吧！”教戏的老师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