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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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罗马尼亚店还有冷冻的西伯利亚馄饨,叫“佩尔米尼”,没荷叶边、扁圆形,只有棋子大,皮薄,牛肉馅,很好吃,而且不像此地的中国馄饨搁味精。西伯利亚本来与满蒙接壤。西伯利亚的爱斯基摩人往东迁移到加拿大格陵兰。本世纪初,照片上的格陵兰爱斯基摩女人还梳着汉朝陶俑的发髻,直竖在头顶,中国人看着实在眼熟。
    这家超级市场兼售热食,标明南斯拉夫罗马尼亚德国意大利火腿,阿米尼亚(近代分属苏俄伊朗土耳其)香肠等等,还有些没有英译名的蒜椒薰肉等。罗马尼亚火腿唯一的好处在淡,颜色也淡得像白切肉。德国的“黑树林火腿”深红色,比此间一般的与丹麦罐头火腿都香。但是显然西方始终没解决肥火腿的问题,只靠切得飞薄,切断肥肉的纤维,但也还是往往要吐渣子。哪像中国肥火腿切丁,蒸得像暗黄色水晶一样透,而仍旧有劲道,并不入口即融,也许是火腿最重要的一部分,而不是赘瘤。——华府东南城离国会图书馆不远有个“农民市场”,什么都比别处好,例如乡下自制的“浴盆(tub)黄油”。有切厚片的腌猪肉(bacon),倒有点像中国火腿。
    罗马尼亚店的德国香肠太酸,使我想起买过一瓶波兰小香肠,浸在醋里,要在自来水龙头下冲洗过才能吃,也还是奇酸。德国与波兰本来是邻邦。又使我想起余光中先生《北欧行》一文中,都塞道夫一家餐馆的奇酸的鱼片。最具代表性的德国菜又是sauerkraut(酸卷心菜),以至于kraut一字成为德国人的代名词,虽然是轻侮的,有时候也作为昵称,影星玛琳黛德丽原籍德国,她有些朋友与影评家就叫她the kraut。
    中国人出国旅行,一下飞机就直奔中国饭馆,固然是一项损失,有些较冷门的外国菜也是需要稍具戒心,大致可以概括如下:酸德国波兰、甜犹太——犹太教领圣餐喝的酒甜得像糖浆,市上的摩根、大卫牌葡萄酒也一样,kosher(合教规的食品)鸡肝泥都搁不少糖,但是我也在康桥买到以色列制的苦巧克力——当然也并不苦,不过不大甜;辣回回,包括印尼马来西亚,以及东欧的土耳其帝国旧属地。印度与巴基斯坦本是一体,所以也在内,虽然不信回教,蓝色的多瑙河一流进匈牙利,两岸的农夫吃午餐,都是一只黑面包,一小锅辣煨蔬菜。匈牙利名菜“古拉夫”(goulash)——蔬菜炖牛肉(小牛肉)——就辣。埃及的“国菜”是辣煨黄豆,有时候打一只鸡蛋在上面,作为营养早餐。观光旅馆概不供应。
    西班牙被北非的回教徒摩尔人征服过,墨西哥又被西班牙征服过,就都爱吃辣椒。中世纪法国南部受西班牙的摩尔人的影响很大。当地的名菜,海鲜居多,大都搁辣椒粉辣椒汁。
    辣味固然开胃,嗜辣恐怕还是aneducatedtaste(教练出来的口味)。
    在回教发源地沙乌地阿拉伯,沙漠里日夜气温相差极大,白天酷热,人民畜牧为生,逐水草而居,没有地窖可以冷藏食物。辣的香料不但防腐,有点气味也遮盖过去了。
    非洲腹地的菜也离不了辣椒,是热带的气候关系,还是受北非东非西非的回教徒影响,就不得而知了。
    这爿罗马尼亚店里有些罐头上只有俄文似的文字,想必是罗马尼亚文了,巴尔干半岛都是南方的斯拉夫人。有一种罐头上画了一只弯弯的紫茄子。美国的大肚茄子永远心里烂,所以我买了一听罐头茄子试试,可不便宜——难道是茄子塞肉?原来是茄子泥,用豆油或是菜籽油,气味强烈冲鼻。里面的小黑点是一种香料种籽。瓜菜全都剁成酱,也跟印度相同。
    犹太面包“玛擦”(matso)像苏打饼干而且较有韧性,夹鲫鱼(herring)与未熟乳酪(creamcheese)做三明治,外教人也视为美食。没有“玛擦”,就用普通面包也不错。不过这罐头鱼要滴上几滴柠檬与瓶装蒜液(iiquidgarlic)去腥气——担保不必用除臭剂漱口,美国的蒜没蒜味。我也听见美国人说过,当然是与欧洲的蒜相对而言;即使到过中国,在一般的筵席上也吃不到。
    阿拉伯面包这爿店就有,也是回教的影响。一叠薄饼装在玻璃纸袋里,一张张饼上满布着烧焦的小黑点,活像中国北边的烙饼。在最高温的烤箱熄火后急烤两分钟,味道也像烙饼,可以卷炒蛋与豆芽菜炒肉丝吃——如果有的话。豆芽菜要到唐人街去买。多数超级市场有售的冷冻“炒面”其实就是豆芽菜烧荸荠片,没有面条,不过豆芽菜根没摘净,像有刺。
    我在三藩市的时候,住得离唐人街不远,有时候散散步就去买点发酸的老豆腐——嫩豆腐没有。有一天看到店铺外陈列的大把紫红色的苋菜,不禁怦然心动,但是炒苋菜没蒜,不值得一炒。此地的蒜干姜瘪枣,又没蒜味。在上海我跟我母亲住的一个时期,每天到对街我舅舅家去吃饭,带一碗菜去。苋菜上市的季节,我总是捧着一碗乌油油紫红夹墨绿丝的苋菜,里面一颗颗肥白的蒜瓣染成浅粉红。在天光下过街,像捧着一盆常见的不知名的西洋盆栽,小粉红花,斑斑点点暗红苔绿相同的锯齿边大尖叶子,朱翠离披,不过这花不香,没有热乎乎的苋菜香。
    日本料理不算好,但是他们有些原料很讲究,例如米饭,又如豆腐。在三藩市的一个日本饭馆里,我看见一碟洁白平整的豆腐,约有五寸长三寸宽,就像是生豆腐,又没有火锅可投入。我用汤匙舀了一角,就这么吃了。如果是盐开水烫过的,也还是淡,但是有清新的气息,比嫩豆腐又厚实些。结果一整块都是我一个人吃了。想问女侍她们的豆腐是在哪买的,想着我不会特别到日人街去买,也就算了。
    在三藩市的意大利区,朋友带着去买过一盒菜肉馅意大利饺,是一条冷静的住家的街,灰白色洋灰谷的三四层楼房子,而是一爿店,就叫raviolifactory(“意大利饺厂”)。附有小纸杯浇汁,但是我下在锅里煮了一滚就吃,不加浇汁再烤。菜色青翠,清香扑鼻,活像荠菜饺子,不过小巧些。八九年后再到三藩市,那地址本就十分模糊,电话簿上也查不到,也许关门了。
    美国南方名点山核桃批(pecanpie)是用猪油做的,所以味道像枣糕,蒸熟烤熟了更像。枣糕从前我们家有个老妈妈会做。三○年间上海开过一家“仿(御)膳”的餐馆,有小窝窝头与枣糕,不过枣糕的模子小些,因此核桃馅太少,面粉里和的枣泥也不够多,太板了些。
    现代所有繁荣的地区都生活水准普遍提高,劳动减少,吃得太富营养,一过三十岁就有中风的危险。中国的素菜小荤本来是最理想的答复。我觉得发明炒菜是人类进化史上的一个小小里程碑。几乎只要到菜场去拾点断烂菜叶边皮,回来大火一煽,就能化腐朽为神奇。不过我就连会做的两样最简单的菜也没准,常白糟蹋东西又白费工夫,一不留神也会油锅起火,洗油锅的去垢棉又最伤手,索性洗手不干了。已经患“去垢粉液手”(detergenthands),连指纹都没有了,倒像是找医生消灭掉指纹的积犯。
    有个美国医生劝我吃鱼片火锅,他们自己家里也吃,而且不用火锅也行。但是普通超级市场根本没有生鱼,火锅里可用的新鲜蔬菜也只有做沙拉的生菜,极少营养价值。深绿色的菜叶如菠菜都是冷冻的。像他当然是开车上唐人街去买青菜。大白菜就没有叶绿素。
    人懒,一不跑唐人街,二不去特大的超级市场,就是街口两家,也难得买熟食,不吃三明治就都太咸;三不靠港台亲友寄粮包——亲友自也是一丘之貉,懒得跑邮局,我也懒得在信上详细叮嘱,寄来也不合用,宁可凑合着。
    久已有学者专家预期世界人口膨胀到一个地步,会闹严重的粮荒,在试验较经济的新食物,如海藻蚯蚓。但是就连鱼粉,迄今也只喂鸡。近年来几次大灾荒,救济物资里也没有鱼粉蛋粉,也许是怕挨骂,说不拿人当人,饲鸡的给人吃。
    海藻只有日本味噌汤中是旧有的。中国菜的海带全靠同锅的一点肉味,海带本身滑塌塌沉甸甸的,毫无植物的清气,我认为是失败的。
    我母亲从前有亲戚带蛤蟆酥给她,总是非常高兴。那是一种半空心的脆饼,微甜,差不多有巴掌大,状近肥短的梯形,上面芝麻撒在苔绿底子上,绿阴阴的正是一只青蛙的印象派画像。那绿绒倒就是海藻粉。想必总是沿海省分的土产,也没有包装,拿了来装在空饼干筒里。我从来没在别处听见说过这样东西。过去民生艰苦,无法大鱼大肉,独多这种胆固醇低的精巧的食品,湮灭了实在太可惜了。尤其现在心脏病成了国际第一杀手,是比粮荒更迫切的危机。
    无疑的,豆制品是未来之潮。黄豆是最无害的蛋白质。就连瘦肉里面也有所谓“隐藏的脂肪”(hiddenfat)。鱼也有肥鱼瘦鱼之别。
    前两年有个营养学家说:“鸡蛋唯一的功用是孵成鸡。”他的同行有的视为过激之论,但是许多医生都对鸡蛋采配给制,一两天或一两个星期一只不等。真是有心脏病血压高,那就只好吃只大鸭蛋了。中外一致认为最滋补壮阳的生鸡蛋更含有毒素。
    有人提倡汉堡里多搀黄豆泥,沾上牛肉味,吃不出分别来。就恐怕肉太少了不够味,多了,牛肉是肉类中胆固醇最高的。电视广告上常见的“汉堡助手”,我没见过盒面上列举的成份,不知道有没有豆泥,还是仍旧是面包屑。只看见超级市场有煎了吃的素腊肠,想必因为腊肠香料重,比较容易混得过去。
    美国现在流行素食,固然是胆固醇恐慌引起的“恐肉症”,认为吃素比肉食健康,一方面也是许多青年对禅宗有兴趣,佛教戒杀生,所以他们也对“吃动物的尸体”感到憎怖。
    中国人常常嘲笑我们的吃素人念念不忘荤腥;素鸡素鹅素鸭素蛋素火腿层出不穷,不但求形似,还求味似。也是靠材料丰富,有多样性,光是干燥的豆腐就有豆腐皮豆腐干,腐竹百叶,大小油豆腐——小球与较松软吸水的三角形大喇叭管——质地性能各各不同。在豆制品上,中国是唯一的先进国。
    只要有兴趣,一定是中国人第一个发明味道可以乱真的素汉堡。譬如豆腐渣,浇上吃剩的红烧肉汤汁一炒,就是一碗好菜,可见它吸收肉味之敏感;累累结成细小的一球球,也比豆泥像碎肉。少搀上一点牛肉,至少是“花素汉堡”。
    (一九八八年)
    “嗄?”?
    在《联合报》副刊上看到我的旧作电影剧本《太太万岁》,是对白本。我当时没看见过这油印本,直到现在才发现影片公司的抄手代改了好些语助词。最触目的是许多本来一个都没有的“嗄”字。
    《金瓶梅词话》上称菜肴为“嗄饭”,一作“下饭”(第四十二回,香港星海版第四七二页倒数第四行:“两碗稀烂下饭”)。同回稍早,“下饭”又用作形容词:“两食盒下饭菜蔬”(第四七一页第一行)。苏北安徽至今还保留了“下饭”这形容词,说某菜“下饭”
    或“不下饭”,指有些菜太淡,佐餐吃不了多少饭。
    林以亮先生看到我这篇东西的原稿,来信告诉我上海话菜肴又称“下饭”并引《简明吴方言词典》(一九八六年上海辞书出版社;吴言区包括上海——浦东本地——苏州、宁波、绍兴等江浙七地),第十页有这一条:下饭(宁波)
    同“嗄饭”
    举一实例:“宁波话就好,叫‘下饭’,随便啥格菜,全叫‘下饭’。”
    (独脚戏“宁波音乐家”)
    林以亮信上说:“现代上海话已把‘下饭’从宁波话中吸收了过来,成为日常通用的语汇,代替了小菜或菜肴。上海人家中如果来了极熟的亲友,留下来吃饭,必说宁波话:”下饭呒交(读如高)饭吃饱。‘意思是自己人,并不为他添菜,如果菜不够,白饭是要吃饱的。至于有些人家明明菜肴丰盛,甚至宴客,仍然这么说,就接近客套了。可是在日常生活的谈话中,下饭并不能完全取代小菜,例如’今朝的小菜哪能格蹩脚(低劣)!‘’格饭店的小菜真推板!‘还是用小菜而不用下饭。“
    我收到信非常高兴得到旁证,当然也未免若有所失,发现我费上许多笔墨推断出一件尽人皆知的事实。总算没闹出笑话来,十分庆幸。我的上海话本来是半途出家,不是从小会说的。我的母语,被北边话与安徽话的影响冲淡了的南京话,就只有“下饭”作为形容词,不是名词。南京话在苏北语区的外缘,不尽相同。
    《金瓶梅》中的“下饭”兼用作名词与形容词。现代江南与淮扬一带各保留其一。历代满蒙与中亚民族入侵的浪潮,中原冲洗得最彻底,这些古色古香的字眼荡然无存了。
    《金瓶梅》里屡次出现的“嚣”(意即“薄”)字,如“嚣纱片子”,也是淮扬地区方言,当地人有时候说“薄嚣嚣的”。
    “嚣”疑是“绡”,古代丝织品,后世可能失传或改名。但是在这一带地方,民间仍旧有这么个印象,“绡”是薄得透明的丝绸,因此称“绡”就是极言其薄。
    《金瓶梅》里的皖北方言有“停当(妥当)”,“投到(及至)”,“下晚(下午近日落时)”。我小时候听合肥女佣说“下晚”总觉得奇怪,下午四五点钟称“下晚”——下半夜?疑是古文“向晚”。“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后人渐渐不经意地把“向”读作“下”。同是齿音,“向”要多费点劲从齿缝中迸出来。旧小说中通行的,没地域性的“晌午”,大概也就是“向午”。
    已经有人指出《金瓶梅》里有许多吴语。似乎作者是“一个南腔北调人”(郑板桥诗)
    ,也可能是此书前身的话本形成期间,流传中原与大江南北,各地说书人加油加酱渲染的痕迹。
    “嗄饭”与“下饭”通用,可见“嗄”字一直从前就是音“下”,亦即“夏”。晚清小说《海上花列传》中的吴语,语尾“嗄”字欲音“贾”。娇滴滴的苏白“嗄啥?”(什么呀?读如《水浒传》的“洒家”。)
    吴语“夏”、“下”同音“卧”上声。《海上花》是写给吴语区读者看的。作者韩子云如果首创用“嗄”来代表这有音无字的语助词“贾”,不但“夏”、“贾”根本不同音,你也该顾到读者会感到混乱,不确定音“夏”是照他们自己的读法,还是依照官话。总是已有人用“嗄”作语助词,韩子云是借用的。扬州是古中国的大城市,商业中心,食色首都。扬州厨子直到近代还有名,比“十里扬州路”上一路的青楼经久。
    “腰缠万贯,骑鹤上扬州”,那种飘飘欲仙的向往,世界古今名城中有这魅力的只有“见了拿波里死也甘心”,与“好美国人死上了巴黎”。
    扬州话融入普通话的主流,但是近代小说里问句话尾的“口奢”字是苏北独有。“嗄”
    音“沙”或“舍”,大概本来就是“嗄”,逐渐念走了腔,变成“沙”或“口奢口奢”,唇舌的动作较省力。
    “口奢”带点嗔怪不耐的意味,与《海上花》的“嗄”相同。
    因此韩子云也许不能算是借用“嗄”字,而是本来就是一个字,不过苏州、扬州发音稍异。
    无论是读“夏”或“介”,“嗄”字只能缀在语尾,不能单独成为一个问句。《太太万岁》剧本独多自成一句的“嗄”?
    原文是“啊?”本应写作“啊(入声)?!”追问逼问的叱喝。但是因为我们都知道“啊”字有这一种用法,就不必罗嗦注上“入声”,又再加上个惊叹号了。
    《太太万岁》的抄手显然是嫌此处的“啊?”不够著重,但是要加强语气,不知为什么要改为“嗄?”而且改得兴起,顺手把有些语尾的“啊”字也都改成“嗄”。连“呀”也都一并改“嗄”。
    旧小说戏曲中常见的“吓”字,从上下文看来,是“呀”字较早的写法,迄今“吓”、“呀”相通。我从前老是纳闷,为什么用“下”字偏旁去代表“呀”这声音。直到现在写这篇东西,才联带想到或许有个可能的解释:全校本《金瓶梅词话》的校辑者梅节序中说:“书中的清河,当是运河沿岸的一个城镇,生活场景较近南清河(今苏北淮阴)。《金瓶梅》评话最初大概就由‘打谈的’在淮安、临清、扬州等运河大码头上说唱,听众多为客商,船夫和手艺工人。”
    说书盛行始自运河区,也十分合理。河上的工商亟需比戏剧设备简单的流动的大众化娱乐。中国的白话文学起源于说唱的脚本。明朝当时的语助词与千百年前的“耶”、“乎”、“也”、“焉”自然不同,需要另造新字作为“啊”、“呀”这些声音的符号。苏北语尾有“嗄”。《金瓶梅》有“嗄”字而未用作语助词,但是较晚的其他话本也许用过。“嗄”字一经写入对白,大概就有人简写为“吓”,笔画少,对于粗通文墨的说书人或过录者便利得多,因此比“嗄”流行。流行到苏北境外,没有扬州话句尾的“嗄”,别处的人不知何指,以为就是最普遍的语尾“呀”。那时候苏州还没出了个韩子云,没经他发现“嗄”就是苏白句末发音稍异的“贾”,所以也不识“嗄”字缩写的“吓”,也跟着大家当作“呀”字使用。因而有昆曲内无数的“相公吓!”“夫人吓!”
    还有我觉得附带值得一提的:近年来台湾新兴出“到”字语助词,其实是苏北原有的,因为不是国语,一直没有形之于文字。“到”的字义接近古文“也”字。华中的这一个凋敝的心脏区似是汉族语言的一个积水潭,没有经过一波波边疆民族的冲激感染。苏北语的平仄与四声就比国语吴语准确。
    《太太万岁》的抄手偏爱“嗄”字而憎恶“嗳”字,原文的“嗳”统改“哎”或“唉”。
    “嗳”一作“sg”,是偶然想起什么,唤起别人注意的轻呼声。另一解是肯定——“嗳”是“是的”,“噢”是“是。”
    不过现代口语没有“是”字了,除了用作动词。过去也只有下属对上司,以及官派的小辈对长辈与主仆间(一概限男性)才称是。现在都是答应“噢”。
    作肯定解的“嗳”有时候与“sg”同音“爱”,但是更多的时候音“a”,与“唯”押韵。“噢”与“诺”押韵。“嗳,嗳,”
    “噢,噢,”极可能就是古人的唯唯诺诺,不过今人略去子音,只保留母音,减少嘴唇的动作,省力得多。
    “哎”与“嗳”相通,而笔画较简,抄写较便。“嗳”
    “哎”还有可说,改“唉”就费解了,“唉”是叹息声。
    《太太万岁》中太太的弟弟与小姑一见倾心,小姑当着人就流露出对他关切,要他以后不要乘飞机——危险。他回答:“好吧。哼哼!嘿嘿!”怎么哼哼冷笑起来?
    此处大概是导演在对白中插入一声闭着嘴的轻微的笑声,略似“唔哼!”礼貌地,但是心满意足地,而且毕竟还是笑出声来。“嘿嘿!”想必,一时找不到更像的象音的字,就给添上“哼哼!”二字,标明节拍。当场指点,当然没错,抄入剧本就使人莫名其妙了。
    对白本一切从简,本就要求读者付出太多的心力,去揣摩想象略掉的动作表情与场景。
    哪还经得起再乱用语助词,又有整句整段漏抄的,常使人看了似懂非懂。在我看来实在有点伤心惨目,不然也不值得加上这么些个说明。
    (一九八九年九月)
    草 炉 饼前两年看到一篇大陆小说《八千岁》,里面写到一个节俭的富翁,老是吃一种无油烧饼,叫做草炉饼。我这才恍然大悟,四五十年前的一个闷葫芦终于打破了。
    二次大战上海沦陷后天天有小贩叫卖:“马草炉饼!”
    吴语“买”“卖”同音“马”,“炒”音“草”,所以先当是“炒炉饼”,再也没想到有专烧茅草的火炉。卖饼的歌喉嘹亮,“马”字拖得极长,下一个字拔高,末了“炉饼”二字清脆迸跳,然后突然噎住。是一个年轻健壮的声音,与卖臭豆腐干的苍老沙哑的喉咙遥遥相对,都是好嗓子。卖馄饨的就一声不出,只敲梆子。馄饨是消夜,晚上才有,臭豆腐干也要黄昏才出现,白天就是他一个人的天下。也许因为他的主顾不是沿街住户,而是路过的人力车三轮车夫,拉塌车的,骑脚踏车送货的,以及各种小贩,白天最多。可以拿在手里走着吃——最便当的便当。
    战时汽车稀少,车声市声比较安静。在高楼上遥遥听到这漫长的呼声,我和我姑姑都说过不止一次:“这炒炉饼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现在好些人都吃。”有一次我姑姑幽幽地说,若有所思。
    我也只“哦”了一声。印象中似乎不像大饼油条是平民化食品,这是贫民化了。我姑姑大概也是这样想。
    有一天我们房客的女佣买了一块,一角蛋糕似地搁在厨房桌上的花漆桌布上。一尺阔的大圆烙饼上切下来的,不过不是薄饼,有一寸多高,上面也许略洒了点芝麻。显然不是炒年糕一样在锅里炒的,不会是“炒炉饼”。再也想不出是个什么字,除非是“燥”?其实“燥炉”根本不通,火炉还有不干燥的?
    《八千岁》里的草炉饼是贴在炉子上烤的。这么厚的大饼是绝对无法“贴烧饼”。《八千岁》的背景似是共党来之前的苏北一带。那里的草炉饼大概是原来的形式,较小而薄。江南的草炉饼疑是近代的新发展,因为太像中国本来没有的大蛋糕。
    战后就绝迹了。似乎战时的苦日子一过去,就没人吃了。
    我在街上碰见过一次,擦身而过,小贩臂上换着的篮子里盖着布,掀开一角露出烙痕斑斑点点的大饼,饼面微黄,也许一叠有两三只。白布洗成了匀净的深灰色,看着有点恶心。
    匆匆一瞥,我只顾忙着看那久闻大名如雷贯耳的食品,没注意拎篮子的人,仿佛是个苍黑瘦瘠中年以上的男子。我也没想到与那年轻的歌声不太相称,还是太瘦了显老。
    上海五方杂处,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反而少见。叫卖吃食的倒都是纯粹本地口音。有些土著出人意表地肤色全国最黑,至少在汉族内。而且黑中泛灰,与一般的紫膛色不同,倒比较像南太平洋关岛等小岛(micronesian)与澳洲原住民的炭灰皮色。我从前进的中学,舍监是青浦人——青浦的名称与黄浦对立,想来都在黄浦江边——生得黑里俏,女生背后给她取的绰号就叫阿灰。她这同乡大概长年户外工作,又更晒黑了。
    沿街都是半旧水泥弄堂房子的背面,窗户为了防贼,位置特高,窗外装着凸出的细瘦黑铁栅。街边的洋梧桐,淡褐色疤斑的笔直的白圆筒树身映在人行道的细麻点水泥大方砖上,在耀眼的烈日下完全消失了。眼下遍地白茫茫晒褐了色,白纸上忽然来了这么个“墨半浓”
    的鬼影子,微驼的瘦长的条子,似乎本来的圆脸,黑得看不清面目,乍见吓人一跳。
    就那么一只篮子,怎么够卖,一天叫到晚??难道就做一篮子饼,小本生意小到这样,真是袖珍本了。还是瘦弱得只拿得动一只篮子,卖完了再回去拿?那总是住得近。这里全是住宅区紧接着通衢大道,也没有棚户。其实地段好,而由他一个人独占,想必也要走门路,警察方面塞点钱。不像是个乡下人为了现在乡下有日本兵与和平军,无法存活才上城来,一天卖一篮子饼,聊胜于无的营生。
    这些我都是此刻写到这里才想起来的,当时只觉得有点骇然。也只那么一刹那,此后听见“马草炉饼”的呼声,还是单纯地甜润悦耳,完全忘了那黑瘦得异样的人。至少就我而言,这是那时代的“上海之音”,周璇、姚莉的流行歌只是邻家无线电的嘈音,背景音乐,不是主题歌。
    姑姑有一天终于买了一块,下班回来往厨房桌上一撂,有点不耐烦地半恼半笑地咕噜了一声:“哪,炒炉饼。”
    报纸托着一角大饼,我笑着撕下一小块吃了,干敷敷的吃不出什么来。也不知道我姑姑吃了没有,还是给了房客的女佣了。
    (一九九○年二月)
    苏青、张爱玲对谈录——关于妇女。家庭。婚姻诸问题对谈者:苏青、张爱玲时 间:三十四年二月二十七日下午地 点:上海。张爱玲女士寓前言当前上海文坛上最负盛誉的女作家,无疑地是张爱玲和苏青。她们都以自己周围的题材来从事写作,也就是说,她们所写的都是她们自己的事。由女人来写女人,自然最适当,尤其可贵的,似乎在她们两位的文章里,都代表当前中国知识妇女的一种看法,一种人生观,就是在她们个人的谈话中,记者也常可以听到她们关于妇女问题的许多独特的见解,因此本社特约苏张两女士举行对谈,而以当前中国的妇女。家庭。婚姻诸问题为对谈题材。对谈的结果非常好,更难得的是她们两位对于记者所问的,都提供了坦白的答案。记者愿意在这里向读者们郑重介绍以下的对谈记录,并向参加对谈的苏张两君表示谢意。
    记 者:今天预定对谈的是妇女、家庭、婚姻诸问题,承蒙你们二位准时出席,非常感谢。今天对谈的题目范围甚广,我想先从妇女职业问题谈起吧!苏青女士已从家庭妇女变成了职业妇女,同时在苏女士的文章里似乎时常说职业妇女处处吃亏,这样说来,苏女士是不是主张妇女应该回到闺房里去的?
    苏 青:妇女应不应该就职或是回到家庭去,我不敢作一定论。不过照现在的情形看,职业妇女实在太苦了,万不及家庭妇女那么舒服。在我未出嫁前,做少女的时候,总以为职业妇女是神圣的,待在家庭里是难为情的,便是结婚以后,还以为留在家里是受委屈,家庭的工作并不是向上性的,现在做了几年职业妇女,虽然所就的职业不能算困苦,可是总感到职业生活比家庭生活更苦,而且现在大多数的职业妇女也并不能完全养活自己,更不用说全家了,仅是贴补家用或是个人零用而已,而外界风气也有转变(可以说是退潮的时期),对之并不感到如何神圣而予以尊视,故目下我们只听到职业妇女嫁人而没有听到嫁了人的妇女自愿无故放弃家庭去就职。这实在是职业妇女最大的悲哀。
    记 者:所谓职业妇女的痛苦是不是指工作的辛苦?
    职业妇女的苦闷苏 青:是呀,工作辛苦是一端,精神上也很痛苦。职业妇女,除了天天出去办公外,还得兼做抱小孩子洗尿巾、生煤球炉子等家庭工作,不像男人般出去工作了,家里事务都可以交给妻子,因此职业妇女太辛苦了,再者,社会人士对于职业妇女又决不会因为她是女人而加以原谅的,譬如女人去经商,男人们还是要千方百计赚她的钱,抢她的帽子,想来的确很痛苦。还要顾到家庭,的确很辛苦。
    张爱玲:不过我觉得,社会上人心险恶,那本来是这样的,那是真实。如果因为家庭里的空气甜甜蜜蜜,是一个比较舒适的小天地,所以说家里比社会上好,那不是有点像逃避现实么?
    苏 青:从感情上讲,在家里受了气,似乎无关紧要,一会儿就恢复了,但在社会上受了气,心里便觉得非常难过,决不会容易忘怀的。
    张爱玲:嗳,真的!有一次我看见个阿妈打她的小孩子,小孩子大哭,阿妈说:“不许哭!”他抽抽噎噎,渐渐静下来了。母子之间,僵了一会,他慢慢地又忘了刚才那一幕。“姆妈”这样,“姆妈”那样,问长问短起来。闹过一场,感情像经过水洗的一样。骨肉至亲到底是两样的。
    苏 青:不知怎样,在家里即使吃了亏,似乎可以宽恕,在社会上吃了亏,就记得很牢。
    张爱玲:我并不是根据这一点就主张女子应当到社会上去,不应当留在家庭里。我不过是说:如果因为社会上人心坏而不出去做事,似乎是不能接受现实。
    记 者:你们所谓“人心险恶”,恐怕不过是女性方面的看法,以男性来说,他们是必须要到社会上去的,因为要生活。而女性则不然,因为她们还有一个家庭可以作逋逃薮,像男人就无法逃回家庭去,女人因为还有家庭可回,所以觉得人心太险恶了。其实社会人心的险恶,向来如此,男性是一向遭遇惯了的。职业女性的吃亏恐怕还是由于社会轻视女性的见地,但是女性也有占便宜处,像跑单帮女人就处处占便宜。我想请问一问,就是妇女应不应就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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