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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光映着叁张脸。
    志德开了设计公司,春民在镇上做警察。
    溜光的脑门、油亮的皮衣和不时闪耀的表带,在篝火旁交相辉映。
    叁人里春民最大,过了年刚好四十。志德比他小了五六岁,堂兄又比志德小。叁人从小相识,都在附近工作,聊起天来自然又热络。说一说家人孩子的近况,抱怨高速ETC扣费不合理,畅想国道线开通后的本地经济前景,自家买的二套房能涨多少钱,正在规划的开发区落在何处,老宅会不会又要拆迁……
    林月坐得离火堆稍远,把自己藏外套的帽子里。言谈和偶尔的凉风一齐从耳边经过,并不产生实质性的意义。
    就像每一次身处热闹的场合,周围鼎沸着嫁娶、交易、前途、病死、儿童教育、生意场和卧室里的龃龉,他站在边缘,事不关己。
    这是他否决的人生路径,但不妨碍他旁观。
    就像高中的时候,他喜欢在晚自习的休息时间跑到教学楼后的河边,坐在树丛后的长椅上,看夜行船幽灵般滑过黑暗的水面。
    高中建在郊外,教学楼后就是湿地,河道纵横,小岛棋布,对岸的阴影是柑橘和杨梅。船夫撑着长篙,就着船头灯和教学楼的灯光辨别方向。乘客安静地坐着,或者蹲在船尾,一言不发,如同雕像。如果有人抽烟,除非背向行船的方向,否则喷出的白烟就会飘回脸上,在人头上燃起一把虚幻的火。
    屁股下的石头和冬天的长椅一样又硬又冷,寒意沿着脊柱一路爬上来。
    林月把手缩进袖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给陈希发消息。
    林月:我现在一边烤火一边听人聊天。
    林月:火堆就烧在别人的坟洞旁边……还好坟洞是空的。
    林月:山边能看到很多星星,没有月亮。
    陈希没有回复。
    他犹豫着要不要打个电话。
    堂兄叁人不知聊到了哪儿,话题转向林月。“林月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安安静静不说话哈。”志德笑着说。
    “你别看他不说话,都听着呢。”堂兄把啤酒放在火边热。
    “有没有女朋友啦,什么时候打算结婚?”志德问。
    林月笑了笑,正要开口,堂兄已经抢过话头:“催婚啊?你还不是天天抱怨老婆小孩烦人。想结再结嘛,男人四十一枝花,急什么。林月长这样,小姑娘还不好找?”
    志德笑着摇头,“你看你堂兄多好,从小就帮着你。以前为了找你还摔断了腿。”
    “还说我呢,你还不是为了你妹把那个老头打了一顿。”堂兄说得豪气,没注意志德拼命给他使眼色。
    春民在一旁笑眯眯地开口,“眨什么眼,早知道是你。”
    “是嘛……”志德讪讪道,“我看都没人找我……”
    春民慢悠悠地喝了一口酒,“那老头不让报案的,是他女儿背着他到派出所闹。我们老科长让我们查访,走个过场,说没有证据是别人干的,可能就是老头自己走路摔跤,还把人骂了一顿,说再闹就拘她几天。”
    “就这么便宜他了?”堂兄指着志德问,迎来志德一拳。
    春民懒洋洋道:“那段时间抓走私累死了,这种小事哪顾得上。再说了,老科长他女儿也被摸过,他看那老头也烦。”
    志德伸出两根手指,“就是那’两个王’吧?”
    “什么两个王八?”堂兄茫然道。
    志德鄙视他,“什么王八,两个姓王的走私犯!从日本倒电动车回来卖的,从隔壁市的港口进货。逃过来又给抓回去了。”
    林月也毫无印象。那时候堂兄十叁四岁,他不过十一二岁,不是会关心这些事情的年纪。
    春民掏出根烟点上,“那时候我刚毕业分配回来,砰砰就是两个大案子。年轻身体好啊,叁天不睡也撑得住,现在稍微熬个夜,第二天就背痛到不行。”
    “还有个大案子?”志德皱眉,“我就记得’两个王’,我妈回来和我爸聊了好久,说是藏在水泥船里顺水飘下来的——真牛逼啊。”
    “另一个也没怎么往外传。”春民又开了一罐酒,“市里警察局局长的儿子,放暑假回老家玩,在山里不见了。他妈当晚就报了警,他爸一个电话下来,好嘛,我们不止要找’两个王’,还得帮他找儿子。”他下巴朝林月和堂兄的方向一扬,“就是你出院回来那天,我记得可牢,经过你奶奶家门口,刚好看到你下车。”
    堂兄看了林月一眼,“他也在山里迷路了?”
    春民喷着烟,“谁知道。他妈说他进山了。你们俩不是才在山里出了事嘛,附近的人都知道,让小孩不要去山里玩。偏偏他是那之后回来的,又住在镇子另一头,啧啧,运气不好。”
    林月把手揣进口袋,裹紧了身上的衣服。
    “我们分不出人手,就叫上巡林队的一起找。局长儿子还没找到,倒是先翻出一个死人。”春民感叹道,“那还是老子第一次见死人啊,真他妈刺激。”
    “死人?”志德发出怪叫,“你以前没说啊。”
    “有什么好说的。”春民挥了挥手,“妈的,老子看了几天吃不下饭。后来见多了才习惯,不说我还忘了……记得吧,原来那边有片竹林,就在竹林边上一个坑里找到的。被吃得差不多了。”
    “被吃了?”林月突然问道。
    春民被他问得一愣,“是啊,吃得就剩个肩膀,脸都啃没了,找了一圈才找到几片屁股那里的骨头。一开始我们还以为是局长儿子,叫了医生一看,年龄对不上。局长儿子十五六岁,这个死人都四十几了。”
    “死的是谁啊?”堂兄问。
    “不知道,什么都看不出来。报纸上告示也发了,没人来找,后来就烧了。”
    “那局长儿子呢?”志德问。
    “后来找到了,掉在水沟里,快被冲到隔壁县去了。”春民嫌恶地抿了抿嘴角,“妈的还是老子找到的,泡在水边草丛里,一群杂鱼围着他啃。那之后我就再也不吃河里钓上来的鱼了,谁知道吃过什么。”
    “那他是怎么死的?”志德追问道,“自己掉下去的?”
    “那哪查得出来,反正是从水沟掉下去死的。至于是自己掉下去的还是被推下去的,谁知道呢。”春民眯起眼感叹,“真是命有贵贱,局长儿子还能拉到省里去检查,那个死人就随便烧烧了。”
    堂兄搓了搓胳膊,“这山这么邪门的吗……我都不知道。”
    “你这就迷信了,邪什么门啊,都是事出有因。”春民嘿嘿一笑,“你和林月上山那天,我不是和你们说看到野猪了嘛。巡林队里有老猎人,他说那死人就是给野猪吃了的。”
    “我操,还真他妈有野猪?”堂兄惊了。
    那天上山,他们看到不少鸟,却连野猪的影子也没见着。
    春民把烟屁股按在石头上,小心地按到一点火星也无,“有啊,我不是说了看到野猪了嘛。还是一只大的带着几只小的。带崽的母猪可凶了。”
    “……凶到能吃人?”志德小心翼翼地问。
    “那倒不一定。不过那边的竹林你也知道,路不好走,不小心摔着也不奇怪。”
    “我日他妈啊……”堂兄喃喃着。
    “你小时候不常待在镇上不晓得,以前还有小孩被狼叼走的呢。”春民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我小时候,八十年代,镇上叫了一帮人上山,打了几天,每个人下来都拎着一串东西。那之后动物就少见了。”
    “就那一年特别。”志德把手靠近火焰,慢慢地搓着,“你和林月一直待在家里没出来,所以不知道——不止野猪,那年山里还有兔子、野鸡什么的。我和我妹还看到猴子了。说给我爸听,我爸一开始还不信,说都十几年没见了,怎么可能又跑出来。”
    “为什么?”林月问道。
    “是附近有人点着了山火,把动物都赶出来了。”春民解释道,“那年市场上多了不少卖野味的,我们几个同事都不敢买,也不让家里买。真是,谁知道是不是吃过死人肉。”
    堂兄长叹,“林月啊,我们怎么那么倒霉!”他怒视志德,“你他妈居然都不和我说。”
    春民苦笑。
    志德摸了摸鼻子,“那也要进得去啊……你们家门口开小卖部的瘸腿叔,他和你奶奶说是我们害你们俩上山的——你奶奶现在看到我们还骂呢。”
    堂兄连连叹气。
    夜风突然大了起来,满山的树叶在风里翻滚,发出海浪般的呼啸。
    火星被看不见的气流卷着,想要升上夜空,汇进无尽的星光里。
    林月咬着牙,就着夜风,把颤抖和麻木一点点咽下。
    堂兄招呼着几人灭火收拾东西,生怕再烧出一个亿。考虑到通货膨胀,现在可能是几个亿,还有外加的无期徒刑。他舀来池塘,泼在灰烬上,发出刺啦一声。
    最后一点光也消失了。
    不知是谁掏出手机,开了手电筒,明晃晃地照过来,照得他眯起眼睛。
    “林月,快起来,要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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