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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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举盾甲士遮蔽出的阴影下,我捂着喉咙,欲哭无泪。
    红黑色的血自我身下缓缓晕开,蔓延得太快太多,乃至染湿了谢明澜的衣裳都不够,还继续蔓延着,染湿了破旧桥板,最终直直坠下吊桥。
    谢明澜似失了魂魄,他双手紧紧捂着我前胸的伤口,好一番与我毫无二致的欲哭无泪模样。
    我抬手想要拂开他的手,道:“别碰,仔细毒箭划伤了你的手。”
    说是能说的,只是这说话声有些漏气,还伴着些许黑血滋滋涌出我的指间,我听了揶揄性子顿起,又是忍不住发笑。
    “太医!太医!!”
    他喊他的太医,我看我的山间小路,一时间两不相干,倒是干净。
    太医自是喊不来的,不然岂不是枉费我千辛万苦甩掉他们。
    谢明澜死死抱着我,剧烈颤抖着双唇,明明喉咙中箭的是我,他却也似有千言万语卡在喉头,但是终是没有说出口,他憋了半天,只憋出颤着气声的一句:“你别死,我放你走……”
    倒是个十足十的肝肠寸断。
    我忍着刀割般的疼痛,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攥住他的衣襟,断断续续地怒道:“你、你他娘的……说晚了……!”
    谢明澜任由我拽着衣襟,一派失魂落魄的模样,从我从未听过的乞求口气道:“你别……你别说话,我一定救你!”
    我这一生,其实大多时候都不畏死,甚至可以说是兴致勃勃地期待着这一天的来临。
    怎奈造化弄人,就在我一生中最不想死的一天,反而要把命交代在这里了,这么想来,确实如我母妃所说,我的命不好,世事桩桩件件都逆着我的心意来,横竖就没个顺心的时候。
    看来我母妃算命的本事比清涵可好多了……
    只是我怎么想怎么觉得怄,怎么就替谢明澜死了呢?一味相迫导致暴露了身形的是谢明澜,铲除邪教不利的是徐熙,怎么偏偏此刻要死的却是我?
    不知是悔是怨,心中怄得恨不得吐血。
    如此想着,当真呕出一口血,这下着着实实喷在谢明澜脖颈上,那血顺着他那截白皙的颈侧淌下衣襟,可惜衣襟是墨黑的,落在上面就不太显了。
    我心中仍是不平,不顾浑身愈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吸了口气,对准他出挑的小脸想再吐口血,哪知谢明澜的长睫似濒死的蝴蝶翅膀一般狠狠一颤,就如此颤出一行清泪。
    我顿时失了兴致,心道:罢了。
    于是我也只得自嘲道:“誓言果然不能乱说,说什么为你流干最后一滴血,今日竟然应验……”
    见他已然说不出话,只是满目绝望,摇头落泪,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和他说的了。
    这口气渐渐泄了出去,我在血色弥漫的恍惚间,忽然想起了我母妃,想起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前,投向西窗外的那一眼。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终于懂了那其中之意。
    那是明知望不到故乡,但仍然倔强着挣扎去望的一眼,似乎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刹,她终于可以越过皇宫中的层层楼宇和高墙,回到那荒沙大漠中的故乡,在那里有她年少时最爱的小马驹和白猫儿,那里的天空永远泛着湛蓝色,她笼着面纱,金铃在她脚踝随着她的起舞清冽作响。
    我又何尝不是呢?不顾谢明澜的禁锢,我撑着最后一口气仰头向那条小路尽头望去,直望到气力用尽,眼中景色剧烈抖动起来,我听得自己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道:“这次我走不动啦,太子哥哥你……你来找找我吧……”
    明明我并非这么想的,明明我不愿他以身犯险,但是出口的却是这么言不由衷到仿佛撒娇似的一句。
    约莫是上天对我此生唯一一次垂怜,在血红浸透视线的最后一瞬,我当真在小路尽头看到了那人的身影。
    即便自知是回光返超的幻觉,我仍是心满愿足地自忖道:都快死了,不这么清醒也使得的。
    我勉强笑了一下,强撑着的最后半口气尽数散了。
    第35章 尾声
    听说当今陛下一改以往的宽仁恭俭,竟开始大兴刑狱。
    初时,只是铲除邪教净土宗罢了,但是很快那火焰便燃到民居巷陌,但凡净土宗教众,不论原由格杀勿论,更遑论窝藏净土宗妖僧者,私藏邪教典籍者,更是罪加一等,连家人亲族都要被发配充军。
    不过半年,齐国人人自危,各个噤若寒蝉,连个“净”字“土”字都不敢出口,生怕惹火烧身。
    我听到这事时,已经是开春了,正是草熏风暖,绿意盎然的时候。
    我一手攥着下摆自栖云山长阶而下,望向那个跟在我身侧,偏又慢一步的单薄身影,无声道:“你怎么不劝劝?”
    那人向下多行了一阶,步入我的视线中。
    那人一头苍白长发,此时用青色发带松松系了,配上那副俊雅的相貌,乍看之下诡异,待细看却也极为雅致素净。
    仿佛就这么看一眼,心都静了。
    他微微侧了下眸子,道:“雷霆雨露,莫非天恩,先帝与先太子殿下素来爱恤民命,却也正是因为不愿扰民,才使得净土宗在齐国十余年来依托市井蒙蔽百姓导致屡禁不止,如今陛下愿施霹雳手段彻底清除此等邪教,为臣者……不好劝,不敢劝。”
    我打趣道:“苏喻,我看你为臣之道这一套一套的,只怕不出三五年,旁人就该唤你‘苏台甫’了!”
    苏喻但笑不语,随我一步步行下长阶。
    当年栖云山被谢明澜令人焚净,几年过去,如今这本该是焦土一片的地方却又生机勃勃起来,当真是病树前头万木春,想来玉和得见此等景象,亦会欣慰。
    我停住脚步,向栖云山投去最后一瞥,心道:玉和,我走啦!
    今日来,是来与玉和道别。
    那日我在围场捡了一条命,苏喻这个人在行医一道上当真是天纵奇才,当时我身中两支毒箭,不但伤了要害,还中了鲜卑奇毒,真是死个八次都不富裕。
    但是苏喻愣是生生将我救了回来,只是那时情况危机,他为了救我不惜以身试毒,一夜之间,青丝化为白发,他还是那般谦恭性子,我去谢他时,他只推说是多亏了我心脏较常人偏了两分,喉间那支箭也是伤了声嗓,于性命无碍,更何况,最重要的缘故是那个人……
    总之,他死活不肯领这救命之恩。
    现下我能跑能跳,就是极少说话,一说话就喉咙刺痛,不过对我来说全然算不得什么,又不是没哑过,之前就演练过,现在这个真哑巴当得更是驾轻就熟。
    唉,我欠他良多,何止良多,简直车载斗量,实在是下辈子也还不完了。
    这样想着,我与他已经行进了林荫道边,再往前走便是驿站了。
    我面上不显,心中反复犹豫着一事,沉思间,却听苏喻又唤道:“隋公子。”
    我停住脚步,歪了歪头,很是认真地含笑望他。
    他难得有些游移,道:“陛下……托臣问……问……”
    谢明澜吗?时隔小半年,乍一听这个名字我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那日之后,我再也没见过谢明澜,虽说我也腹诽过这个没良心的侄儿就这样把救命恩人兼亲叔叔丢在一边,还以为他对我彻底寒了心,不愿再见呢。
    对于此事,苏喻倒很是替他解释了几句,道是:“陛下不是不愿见你,是不敢见你……他怕见了你便要食言,再也……”
    这话他没说完,不过我那句说到底也不过是说笑罢了,见不见谢明澜,对我来说是无甚所谓的,倘若真如苏喻所说,那还是不见的好。
    思及此,我笑道:“你只管说吧!”
    苏喻盯着我唇看完这句,才轻咳了一下,慢慢道:“陛下想问……隋公子与那位,是否愿意留下……”
    他刚说到此处,我登时脸色微变,苏喻连忙道:“隋公子放心,陛下没有那个意思,只是……他担心二位漂泊羁旅未免辛苦,也……也不利你休养伤病,他说倘若二位愿意留下,不论塞北江南,都可为你们择方素雅宅院,由二位去过太平日子,绝不相扰。”
    他看了看我,又轻声补道:“如此,总可照拂一二,令陛下安心。”
    我揶揄道:“你看看,前一句还说绝不相扰,这就照拂一二了,敬谢不敏,敬谢不敏。”
    苏喻并不意外,只是轻轻颔首,道:“好,我记下了。”
    说到此处,我与他都陷入了静默。
    不知为了掩饰些什么,我又向驿站行去,忖着心事踱步,哪知行了片刻,忽觉身后人没有跟上来。
    我回首望去,却见苏喻仍然立在原地,他望着我,眸中情愫极深,我一时竟辨不分明。
    林间斑驳光影映在他的白发上,看在我眼中,又觉酸涩又觉出一股暖意。
    我还未来得及思索,唇已动了:“苏喻,你……你和我们一起走吗?”
    此话说完,虽是我自己说的,但也不由得怔在原地。
    苏喻轻缓地眨了下眼,随后又露出那种了然的微笑,他一动不动立在原地,自袖中取出一个木匣,道:“这里有缓解背伤的药酒方子,我在婆利时已经去医馆看过了,其中有几味药只产在中原,但好在婆利也有药性相仿的药材,我已标注了可代替的,另一张是婆利语的药方,殿下遣人拿给医馆一看便知。”
    我听着他的温声嘱咐,眼前却模糊了。
    “以后的路,殿下不再需要我了,我便不陪殿下一起走了……”他的手指一寸寸抚平我的额发,仍是笑道:“嗯……国师大人既已证得大道,定会代我守护殿下一生平安顺遂。”
    我一边抬袖拭泪,一边走回到他身边接过木匣,咕哝道:“都这时候了,这话听着怎么还是那么……”
    吃味……
    这两字我终是没有说出口。
    苏喻又笑起来,笑着笑着,那笑意到底是淡去了,他立在原地,再也没有向我走近一步,最终,他微微一揖,朗声道:“隋公子,再会。”
    还会有再会的一日……吗……
    我敛了神色,亦是对他郑重一揖,随后将木匣小心收入怀中,转身离去。
    走着走着,林荫尽头,驿站马车旁,立着一个颀长身影。
    我的脚步忍不住加快,再加快,终是飞奔了起来,狠狠飞扑进他的怀抱中。
    全文完
    第36章 番外·出海记
    海上风浪不小,好在我们乘的是一艘大船,也显不出颠簸来。
    我觉得自从捡了条命回来,我好像就添了点毛病,不是说哑巴这个毛病,这不算新添的。
    我横躺在船舱的床上,抱着谢时洵的腰身来回来去的打滚儿,扭动得正起劲,又将鼻尖贴近他的衣衫上,猛嗅他的气息。
    他倚着床头拿着本书在看,神情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我向上蹭去,直钻进他的手臂之中,倚着他的肩膀闭上双眼。
    额头被书卷轻轻砸了一下,片刻后却有一双手臂环上了我的腰背,登时那属于他的浅淡气息便全然沁了进来。
    我这新添的毛病有些愁人,自打醒转那日直到今天,不论作甚我都要勾着他的衣袖,一时一刻也见不得他离开我的视线,到了人后就更甚了,只恨自己少生了几条手臂,恨不得化身一条八爪鱼扒在他身上。
    也不知这个症状什么时候能好。
    正想着,他的身躯覆了上来将我压在床上,那双黑幽幽的眸子凝着我,道:“老实点,昨日你非要下海抓鱼,今日我就看你一直打喷嚏,去把药喝了。”
    我抚了抚脖颈,被他一说,也觉出方才打喷嚏时牵动了喉痛,我强撑着颜面动唇道:“太子哥哥!你把我看得太精细啦,我不是你那样金贵的人!”
    与他那种自小被众星捧月的太子殿下不同,我母妃养我十分粗枝大叶,我幼时学骑马时,有次自马上跌下来摔断了腿,被宫人抬回宫时,我母妃被他们如丧考妣的模样吓了一跳,吓得流泪问道:“我儿还有气吗?摔断脖子了吗?”
    得知只是摔断了小腿,她立刻松怠下来,一抹泪珠,轻快道:“那没事,都散了吧,也莫要难为骑射师父了,小孩子骑马嘛,哪有不摔的。”
    故而被她如此一路摔摔打打的养大,我只要四肢俱在,就自觉什么都不打紧了。
    昨日我们的船队行到一处小岛补给,下船休息时,谢时洵带我寻了一处僻静之地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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