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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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霎时,茶盖飞闪去,将她手里的枪砸出老远。瓷盖碎裂,声响之后,她才感觉到手腕扭伤的疼痛。
    动静太大,引得小厮在门外问:“吴先生,可有吩咐?”
    不一会儿,门开了,吴祖清说:“来人收拾了。”
    小厮传人来收拾,发现餐食几乎没动过,热络道:“不合吴先生口味吗?”
    吴祖清冷笑,睇身后的人。蒲郁眼红红,一幅受委屈的模样。
    小厮明了,小姑娘闹脾气——准是发现方才吴先生这儿还来过一位女士,呷醋呢。
    小厮没再唠叨,张罗其他人帮吴先生备车,一路相送到车上。
    一路无话。
    二哥最初说镜子,是警告她不要揣测他的心思。可她偏要闯一闯,如今彻底逾过他的底线。
    估计二哥好不容易有放松片刻的机会,却让她搅和成壮志宣言。他该后悔提什么镜子了,恨不得了结了她,奈何饭店闹出人命说不过去,才又放她一马。
    静下来后,她意识到方才的话多么浅薄,从头至尾的行为多么可笑。
    幸好,幸好还没说出最本真的念头,她不能让他再看低了。
    *
    下车后,吴祖清走在前,蒲郁走在后,完全笼罩在他高大的影子之下。
    到二楼门扉前,蒲郁驻足,摸钥匙。
    吴祖清在上行的台阶上,冷声道:“上来。”
    冷不丁将她吓着,回头看去,支吾道:“啊?上、上哪——”
    吴祖清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蒲郁想起来他们的规矩,任何话不要让他说两遍。于是她收起钥匙,亦步亦趋跟上去。
    过三楼,继续往阁楼走去。
    蒲郁心里多了分恐惧:难道二哥这就要了结了她?
    诚然,在扬言同二哥赌俄罗斯轮-盘时,她就该做好觉悟。
    阁楼的门框低矮,吴祖清勾身跨了进去。蒲郁慢两步走进去,他蓦地关拢门,还上了锁。
    在吴家搬来之前,阁楼是公共区域,斜顶外有一片露台,偶尔蒲郁同施如令在露台上玩耍。
    现在阁楼属于吴家的租赁地,一盏地瓦数的电灯悬顶,室内的墙壁地板未经粉刷,放着木箱杂物。唯一的一扇窗玻璃蒙了灰尘,隐约瞧见外面露台晾的被单衣衫,微风吹拂,如鬼影缥缈。
    吴祖清把枪放在重叠两层的木箱上,许是觉得屋檐低矮,拣了张椅子来坐。
    蒲郁忙道:“有灰……”
    吴祖清挑眉,像在说:现在需在意这个?
    蒲郁眼观手,手指绞在一起。
    “谁教你用枪的?”
    审问的架势。
    蒲郁说:“我二哥。”
    “拿左轮手-枪赌俄罗斯轮-盘,也是他教的?”
    “是。”
    “他还教了什么?”
    “……活下去。”蒲郁隐忍着,可说到与蒲二哥的过去,声音还是有些哽咽,“二哥教我活下去。”
    “奉天蒲家的大小姐,需要靠枪杆子活下去?笑话!”吴祖清面无波澜。
    “二哥不信我,我也没法拿出证据。”
    查她的身世容易,可余下的是锁在大宅里的隐秘。家破人亡,她没法找以前的佣人来作证。
    “你是谁的人?”
    蒲郁惊惶抬头,“什么?”
    何止不信她,饭店的一番举止还令他生疑了。混乱的思绪,在触及他目光时戛然而止。大脑短暂空白。
    “你是谁?”吴祖清换了问法。
    “蒲郁……以前叫蒲怀英。”
    “谁取的名字?”
    “怀字辈,英字据说是大妈赐的,我不太清楚。”
    “可有小字?”
    “‘我儿’可算小字?我与父母缘浅,八岁到天津,才有人唤我怀英。”
    “谁?”
    “我二哥。”
    “你是谁的人?”旋即话锋一转,不给人思考的余地。
    “二哥……?”蒲郁怔怔地,心事泄露无疑。
    吴祖清没多想,一瞬不瞬地观察蒲郁的神色。如果她有半分矫饰,那么他该承认她是最厉害的卧底,连他也蒙过去了。
    事实证明,这仅是一位妄想泛滥的女孩,轻易教人看穿。
    且最后试她一试。
    “过来。”吴祖清道。
    蒲郁一顿,挪上前,却不敢太近。嗫嚅着,终于没了说生死的勇气,牙关发颤。
    “拿起来。”吴祖清偏了偏下巴,示意她拿枪,“不是讲有这么一天,你会先杀了我?给你这个机会。”
    蒲郁攥紧手,摇头道:“二哥拿身边的人威胁我,我才那么说的。”
    吴祖清哂笑,“这都不敢,还想帮我做事?”
    仿佛静止了。
    半分钟后,蒲郁缓缓伸手,拿起枪。可整个手都在抖,没胆把枪口对准他。
    吴祖清一下握住枪口,上移对准自己,目光盯住她,“开枪。”
    蒲郁努力克服身体里本能的拒绝,闭上眼睛,开枪——
    眼前是温顺的马儿,猩红的血。
    哐嘡一声,手中的枪砸在地上,她惊惧地往后退。
    吴祖清好端端坐在椅子上,波澜不惊。
    蒲郁缓过神来,竟有失而复得的惊喜之情,“空枪,是空枪!”
    “你赌赢了。”
    “怎还如此镇定!”情绪到顶点,落下,蒲郁气结。
    吴祖清起身,将枪捡起来放回衣服里,“运气,也是能力的一部分。”
    蒲郁咽唾沫,“那么,二哥答应了?”
    “连这些那些的主义你都一窍不通,做什么事?”吴祖清弯了弯唇角,“不过我会慎重考虑你的提议,今日且到这里。”
    蒲郁难以置信,“你耍赖!”
    吴祖清只给她留下背影,“你该回家了。”
    蒲郁欲争辩,却无法再出声。是啊,她怎么会想不通,主动权从来握在他手上。她以为争取来的平等,其实是他好心施舍的,哪里还能向他索求什么。
    她如风中飞絮,他要她往哪边飘,就往哪边飘。
    她的命运,何时何地无所不同,无从改变。
    *
    两天后,张宝珍正式搬去了南爷为她置办的公寓。离开前,她把一份帖子交给蒲郁,要两个女孩去观看赛马会。
    “难得的机会,你们去见见世面,也同南爷打个招呼,以后好照应你们。”
    施如令口无遮拦地要她姆妈滚出去,再别回来。
    张宝珍斯条慢理地说:“赛马会你必须去,拿出该有的仪态,不然啊,我让你寄宿,看你有自由没有。”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施如令大拍床榻。渐渐焉了似的,伏跪在被褥里,啜泣起来。
    没一会儿,吴蓓蒂来敲门,说听闻你们也要去赛马会云云,却见施如令泪眼朦胧。
    “姨妈搬出去了。”蒲郁低声解释。
    “噢……”
    吴蓓蒂的母亲是身份地位的清倌人,生来没见过面;父亲也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去世了。她是奶妈带大的,能理事后便随二哥漂泊。没吃过什么苦头,不懂亦不向往父母的爱护。
    不过吴蓓蒂通达,晓得如何应对这种场面。她温言宽慰,蒲郁也配合着,不消片刻,教施如令破涕为笑。
    “既然不得不去,想想明日穿什么,我们阿令一定要做最靓的女子。”吴蓓蒂拿出带来的一沓杂志。
    “你就是为这事来的?”施如令睨着她,佯装问罪。
    “是呀,这里不是有位大师嘛——”吴蓓蒂拍拍手,“小郁师傅。”
    蒲郁笑道:“不管为何,穿衣打扮总归是令人愉悦的事。就让本师傅为两位小姐参考一番。”
    研究起打扮来便是没完没了的,衣橱里的衣裙洒落一榻,下午的阳光照进来,似镀上星星点点的金箔。
    施如令换上造型,吴蓓蒂与蒲郁围在左右交换意见。
    忽然听她说:“我绝不要同姆妈一样,一辈子依傍男人而活。”
    静默一瞬,吴蓓蒂抬手道:“我赞同。”
    “蓓蒂可有志向?”
    “……我不知,这世道有什么是我们女子可做的。”
    “还早嚜,”蒲郁插话道,“到毕业,你们有时间琢磨。”
    *
    月历翻过一页,到慈善赛马会举办这日。
    江湾赛马场,赛手玉勒锦缰,驰骤于平原浅草之场。栅栏外观者众,摩肩接踵,人头攒动。
    高台的阴凉处为参会的女眷们特设专席,太太名媛闲谈着。其中有三位衣装时髦的女孩,似与这社交场无关,只轮流传着一只望远镜观看赛事。
    “果然,我押的那十号赤色马跑得最快!”吴蓓蒂兴奋道。
    “你分明是看那赛手俊逸才下注的。”施如令调笑。
    “有何不可?二哥让我随便玩,输了当二哥出钱做慈善,可眼下不会输的。”
    “我真该听你的,也下一注押十号。”
    蒲郁出声说:“不,十号不会赢的。”
    吴蓓蒂诧异,“怎会?它可是跑在前的!”
    “你看后面那匹黑马,等跨过这小半圈便会赶上来。”
    吴蓓蒂半信半疑,抢过望远镜看,“哪儿能看出来?”
    施如令也挤着看,少顷,见黑马追上赤马来,大呼小叫道:“小郁猜对了!”
    蒲郁解惑道:“十号赛手方才在弯道变换持缰的姿态,颇有故意为之的感觉,像是准备让黑马超越。”
    “哦?小郁懂马术?”一道声音从后方传来。
    蒲郁背上一僵。旁边两位已看过去,蓓蒂欢喜道:“二哥,你同那帮老爷噜苏什么呢,好半天也不来。”
    “噜苏完不就过来看你们了,像你们这些野孩子,也不知道叫个人。”
    施如令嬉皮笑脸地补上,“吴二哥好。”
    蒲郁也不得不回头。
    他今日穿那身银鱼白柞绸西服,戴浅米色窄沿帽,潇洒飘逸。
    四目相对,她喉咙一动,“吴先生好。”
    近在咫尺,弗如相隔万里,好生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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