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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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知道锦官在躲着她,她在晚宴上心不在焉地斟着酒,目光不自主地落在锦官身上,左辅握着锦官执箸的手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锦官笑着软倒在了他怀里。她的手一颤,酒倾在了杯外,遂连忙低头去拭。锦官回房的比先前都晚,也总是拣庞生在的时候。往往在她已经歇下后,她在半昏的光影里睁着眼怔怔地看锦官沉默地更衣睡下,看得久了,便觉得眼里起了一层雾。
    她把锦官堵在屋里的时候心里忽然有些恐惧,喉头涌上的滚烫让她几乎发不出声,“为什么……”
    “霍大人既有心待你,你跟了他不好吗,将军这次是没允,但过些时日不指也就应了,有什么不好吗。”她面上浮起悲哀之色,“我没有想要他待我。你说你要和我在一起……你说你会……那时你说过的。”锦官的神情似笑又似在哭,“可是那些,那些,都不是真的啊。你和我在一起,是不会有结果的。”她滞了一滞,恍若未闻,口里反反复复只念着一句你曾说过的。  “你何苦要做出一副我负了你的样子,”锦官的音调里有了一点冷掉的意味,“你真的以为我都不知道吗,赵琅华。”
    “你的汗巾子上绣着他的名字,你在我床上的时候,念念不忘叫着的还是冬郎。你现在倒做一副痴心的样子给我看,我在你心里算什么……”
    “所以你就百般委曲勾搭左大人。”她身体一寒,话一出口就后了悔。她抬起手想抚一下锦官的脸庞,指尖终是落在了一寸外。
    “你从来就看不上我。”锦官慢慢红了眼眶,偏过头落下泪来。
    她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应答。锦官上穿一件烟青色对衿儿袄,露出的一段颈上的肌肤因激动而泛着红晕。她猛然伸手去解她领口的盘扣,锦官挣扎着推搡她,尖声叫道,“你疯了,青天白日,教人看了去怎么办。倘若再给霍大人知道……”她制住她,发狠地把人推在桌案上,“你若不应,不用等霍平告诉,我自去回禀将军。”锦官眼神顿时一片凄惶,避过脸去不愿看她。
    锦官的后腰硌在案台侧沿,磨得生疼,却浑然不觉,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的桃树,再过一个月,应是花满枝头了吧。她突然醒悟过来,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惊慌地放开了锦官,语无伦次地说对不起。她看见锦官木然地看着她,眼珠迟缓地转过来,那眼中的平淡看得她心惊。锦官看着她,轻声说,“我冷。”
    她崩溃而逃。
    她就那样丢下锦官踉踉跄跄地奔出门去。轱辘把悠悠转了几圈,井绳绷紧了又松开,她立在井边,失声恸哭。胃中拧绞着她疼出一层冷汗,痉挛着直往上翻。她站不住,撑着井沿跪在地上,然而她腹中又无物,只本能地剧烈干呕起来,食道抽搐得恨不能将脏腑具翻倒出来。血液从四肢褪去,她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扣着井橼的手麻的没了知觉。水面上映出的脸面白如纸。
    可是当初,当初,明明是你先来招惹我的。
    “你在等他吗?”庞生问。她绣着一枝白芍药,面前的女孩子让她羡慕得心口疼,她微微错开眼,眉目舒展,“我不知道。锦官总说,我们最好的归宿,就是遇上个慷慨的军爷,待到战事结束,愿意赎我们除籍。”那人的名字被她念的格外干涩,她忽然想起那一日锦官吻下来,她的气息缠在她身上,那时她的发梢掠过她的颌角,她俯下的头颈弯出一个纤细脆弱的弧度,乱了她的心。她缓过神,带着些歉意地对庞生笑笑,“其实你别看锦官平日来嘴上泼辣,人却是极好的,刚来时那几日服侍大人,全仗了她对我十分照顾才熬得过来。”
    她对她很是照顾,她却当了真。
    她被带走的时候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不常在将军身边侍酒,纪公公也不常来将军中帐。这个巧合未免太巧。待她努力回想时,却发现根本不曾细听他们说了什么。她模糊记得纪公公对将军提到了什么体贴人、割爱之类的字样,可是那些词,和她有什么关系呢。下一刻她已经被两个小黄门拉扯着请了出去。将军自始至终,不曾出言半句。
    她绝望地回过头,锦官安静地跪坐在左辅身侧,稳稳地斟了一杯酒,抬起头,依然眉目如画,送至左辅唇边。
    她的锦官,这回不会来救她了。
    她想她是熬不过去了,她的心理和身体都要承受不住了。那种感觉如此鲜明而清晰。即使在得知她被流放充军时,即使在后山霍平的刀下,都不曾有这样明确的感觉。临了时,她忽然明白了自己对锦官的心思,那些罗襦襟底的缱绻悲欢,那些眼底眉梢未说出口的离合,皆在她这一刻的心思清明里寻得了意义。她这一生,和她好过一场,总是不后悔,总也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所愿的,不过是再见锦官一面,不过是不想她最后还是恨着自己的。
    叁月的清晨,薄雾,深露,日色如晦。锦官还没有回来,她应该想到的。庞生睡得正沉,几案上还丢着半幅没剪完的绣样,她坐下等她。这屋子里有太多她们过往的回忆,此时人静,一齐涌上心头,幢幢影影,压的她难以喘息。
    她没有等来锦官。帘外的小黄门压着嗓子催她:“蹇君姑娘,纪大人醒了,正找您呢,您快些回去吧。”庞生似被吵到,翻了个身。锦官倒底还是怨着她的,她的目光落在桌案上,那把雕绣剪就静静地躺在未完的绣样旁,那厢小黄门又出声催促,她垂了眼,沉声道:“来了。”
    也许到这个时候,谁都是会留恋的。那日她坐在高高的杌凳上细细梳妆,纪用房里没有妆台,却有一面上好的湖州镜,她仔细的描画眉眼,取那朱赤色的口脂点在唇上,慢慢匀开。入夜,纪用回来,她转过身,平静地笑。
    大概是心意已决,她便受不得再多屈辱。她清醒地等着这一切的发生,大概是她仵了纪用,他又打了她。在那样的混乱中,她成全自己般的存留一丝清醒。她的中衣被扯散,亵衣下显露出肌肤上斑驳的伤痕。她艰难跪起身,又被纪用一掌掴的闷哼一声跌倒在地。
    她的额头撞到了桌角,剪子掉在地上,她脸色白了一白,抬眼见纪用神色骤变,大喊道:“来人哪!快来人!有刺客!”她的眼前全是血,面上浮上了惨淡的笑,她解释不清了。她向那横躺在二人之间的绣剪爬去,伸手去够。纪用退后跌了一步,“你要做什么?”她扶着桌案勉强撑起身子,紧紧攥着那剪子抵上自己的脖颈。
    她握了一辈子雕绣剪的手,却不知道怎样才能用来杀人,她在颈上刺了一下又一下,鲜血淌了一手,顺着腕子滴落下来,手心沾了血,滑腻腻的愈发用不上力气,她慌了,眼泪混着血流了满脸,那手也曾握过大刀,接过双头短枪,如今,却是连死都不能自己做主。
    心口一热,她疑惑地低头,不明白怎么会有一截缨枪自自己胸口穿出,她再茫然抬起头时,一切像是隔雾看花,所有的动作都被放得极慢,她看见纪用的手落下,侍卫围上来,那支枪被拔了出来,她倒了下去,又一枪刺了下来,将她钉死在地上,状极可怖。
    她倒底也没活过春闱。
    她阖上眼的时候,仿佛看见匆忙赶到的霍平慌乱的脸,她努力想看清,却终是没有力气睁眼,她看见洛阳城里繁花似锦,她在台上身着秾华假情假意地唱着曲,霍平的脸越来越模糊,台下的少年明晃晃的笑容刺了她的眼,她对他笑,冬郎。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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