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生（48）

    与桃李满天下的教师不同，医生教化的不是未驯化的思想, 而是鲜活的人命。
    而作为精神病院里的心理医生, 西婪拯救的既不是思想, 更不是人命，他是一只编做巨网的蜘蛛，对于黏在这张网上的所有生命, 他都不会说服自己放过，所以他没有桃李满天下, 但他那双手下调养出来的“人”不必满天下的桃李少。
    毕闫是个暗访记者。
    就是为了揭示像西婪那样可能性的存在, 他才会到精神病院里, 像那个年代很多精神志愿者都会做的那样，将他们想要寻求到的真实如实地写下来，再从那个地方逃脱, 把这些“真实”公之于众。
    不仅是精神病院，那个时期，甚至还有些未被平整的不安分子, 对于各个机构内真正的动作, 暗访记者就是社会上一颗照明黑暗的夜明珠。
    没有身份，人口不明确, 科技也远不如现在发达的时期，当然很容易混入程序不清楚的机构内，或许他们能挖掘出各种丧失道德伦理的事情。
    但比起包租婆虐童或者是私欲性发泄机构, 西婪所在的那家正处于混乱期间的精神病院, 没有他们想象得那样丧心病狂。
    恐怕在准备退出之前的毕闫看来, 这家精神病院的病人得到的算是很好的物资支援，除了可能对所谓“dr.xi”略带个人崇拜色彩，别的一切“正常”。
    西婪之前也没有那样小心眼，如果这颗种子安安静静地呆在这里，将他看见的、经历的东西安安本本地写下来，不着急退出的话。
    他说不定就将好人的伪装做到极致了。
    戏柠舟将从前的那些记忆抛开，他丢了丢在手指尖玩耍的笔帽。
    当初他想做的东西，其实有很多不是处心积虑，而是顺着本来的心思就下去了，不过这对于大部分人根本不可思议的“心思”里面，存在着致命的“天分”——别人羡慕不来的。
    他之所以能准确地、不假思索地捕获到各种案情里面哪怕一点点的“味道”，与西婪在精神病的这个领域待的时间有关。能准确获悉那些扭曲的、违背常理的思维，并不完全是他个人的“一意孤行”。
    更多的则出自他的那些“病人”——挂着精神病的正常人。他们能吃饭睡觉还能照常工作，在西婪的眼里，他们从来不是什么要用药剂治疗的可怜人，相反，这些聪颖得让人惊艳的家伙们，才让他对艺术的另一意味有了轮廓。
    “你说是不是呢……”青年单手撑着下颌，右手将眼前的栀子花瓣折掉一块，揉在掌心里，掐出蕊痕，浓重的香气在他的指尖蔓延散开，“真是让人惊艳的‘美妙’。”
    *
    “我想找一下，在这里工作的一个金色头发的大哥哥。”小姑娘站在门口，怀里抱着只橘猫，初春的冷风吹动她颜色微浅的发丝，那双眼睛澄净却缺少着什么，“就是，个子高高的，很瘦的。”
    韩庆皱着眉头觉得这个小姑娘有点熟悉:“哦，不好意思现在没下班，还是工作时间，您请稍等一下。”
    “诶，大叔叔，我见过你啊！”童衫衫话题一转，那双颜色微浅的眸子里迸发出光彩，“您不记得我了吗？”
    韩庆到口的小兔崽子给强行塞了回去，他又皱眉看了两下，突然想起这是谁:“哦哦，那个小姑娘啊！叫……叫童衫衫是吧，你找阿舟吧，你进去等吧，他是真的在忙。”
    当时处理案子的时候他并没有去参加童家国的葬礼，但是对这个案情的整个线路还是知晓的，一方面同情这个女孩，另一方面就是后来警察局的人有人出面收养了她。
    童衫衫将橘猫的爪子往怀里一拢，迫使妄图从她怀里逃跑的猫崽子回到手臂上:“好，我知道的。那个……我可以把我的猫带进去吗？”
    她的神情太过于小心翼翼，本身就娇小的女生穿着补习班的校服，微仰着头抿唇神情很认真。韩庆看了一眼她怀里的小猫崽，还没达到“大橘为重”的地步，硬是没忍心拒绝。
    戏柠舟刚转身丢掉一大叠资料，白花花的纸张在垃圾桶里溜了个弯儿漏了出去，青年啧了一声弯下身去。
    被别人捡了，那只手显得格外小巧。
    “花头发大哥哥！”
    戏柠舟缩回手，接过她递过来的白纸，眼皮都没抬一下地丢进垃圾桶。看见少女怀里的橘猫，他这才将视线放在正主身上。
    这个态度，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衫衫。”
    梁仟刚从资料库出来就看见他那张笑得能掐出阳光的脸，眉头一低，微低头就将资料丢在桌子上，声响吸引了两人的注意。
    童衫衫并不是很在意这诡异的气氛，她手里摸了一把猫毛，眨巴眼睛就往戏柠舟身上盯:“之前一直在上课，没有机会找哥哥，今天捡了时间的漏，就过来了。”
    戏柠舟笑得很暖，站在少女身边甚至有种照顾她了很久的感觉:“没事，我在这边工作，也是凑巧能见到你……小姑娘长大了啊。”
    金发从他的耳畔后落下，要比往常都精短一些，他歪了歪头，那双眸子轻轻眯起，荡漾着一丝温润。
    “……说过的，我们……还会再见的。”
    童衫衫没听清他的低语，那双琥珀似的大眼睛也跟着亮了亮:“大哥哥，你最近很忙吗？要不然等你工作完了，再说吧”
    戏柠舟记得，她当时被寄养在何川的家庭里，后来发生了什么也没再去关注，但就凭她住在梁仟那栋别墅的对面，就知道可能已经转到了另外的家庭。
    “没事，我忙完了。”戏柠舟刚准备的资料已经齐全了，他在一行登记表上写清楚自己的名字和物品所属，“你是有什么事情吗？”
    梁仟默不作声地将纸张叠起来、放进去，又叠起来。男人被碎发遮住的双眼朝下桌扫荡，看清楚小姑娘标准的站姿，补习班的冬裙将膝盖掩得严严实实，不知道怎么，他忽然想起在裳安的时候，那标准的模特，和她母亲被火烧的某种画面。
    还有那封墓地的信。
    “啊……没有什么事情，但是，以前是衫衫不懂事，现在想起来，有很多东西想和大哥哥交流。”童衫衫怀里的橘猫一直不老实，它扭动着身躯想要跳出来，却总是被主人圈在怀中动弹不得，“说起来也奇怪，我之前不管和谁询问，都要不到你的联系方式。”
    戏柠舟指了指她怀里已经开始叫唤的小东西:“你这是……去上补习班？还是……”
    “啊，这是奶糖，我上完补习班回来就收到了寄到那里的快递。之前家里买猫，觉得寄到别墅区那边不方便，就寄到补习班了。”童衫衫说着还将小猫从腋下拖起，她笑吟吟的，神态还有一些小期盼。
    戏柠舟抿唇，保持微笑。
    “刚到手的猫，就取名字了？”梁仟把最后一叠东西塞到盖子里面，“这边是工作的地方。”
    这个暗示性指责已经很清楚了，小姑娘听了却没有太羞恼的神态，仿佛已经预见他的各种问题:“啊，是梁警官吧，猫咪买之前就和家里面商量好了名字，然后……主要是觉得贸然去别人家约人也不太好，就想着要不放学过来找找看，没想到您也在这。”
    “嗯好，等我一下。”戏柠舟看了梁仟一眼，也没管他又是哪根筋不对劲了，甩下笔就朝内室走过去，大概是去拿外套。
    复印室突然就安静了下来，梁仟看着外面天色暗淡，又飘起春雪，缓慢地呼了一口气:“贸然来这种严肃办公的地方找人，也不算什么‘太好’。”
    童衫衫没想到他这么纠结这个问题，像是一瞬间被问得发愣又带着点委屈地道:“对不起，是我太心急了，可是除了这个办法也实在没有别的途径找到他，打扰你们办公了很对不起。”
    戏柠舟刚围上围巾出来就听见她清清爽爽又微软的声音在道歉，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梁仟，出口安慰:“没事的，反正也要下班了，还是小孩子嘛，对一些为人处世不懂很正常。”
    梁仟彻底不爽了，哪怕是看清他那双眼睛里藏着的狡黠，男人还是不高兴地扭头去穿外套。
    其实她完全可以在门口等着他们下班，虽然按常理来说，他们在处理机密案件的时候是没有什么所谓的下班时间的。
    男人在更衣室的内侧将高领毛衣套上，他站得笔直，低头拿着手机，屏幕的微光暴露了上面的联系人。
    ——【童衫衫找他了。】
    ——【不阻拦一下？】
    ——【有别的我们不知道的内情。】
    ——【……你应该知道，对于他情绪的不对劲，随时都有可能失控，那什么童衫衫我也没见过，sa.tong.9.22.的案子我当时没怎么参与，后来虽然看了，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奇奇怪怪的。】
    梁仟看着有“陈”标识旁边的正在输入突然消失了。
    ——【奇奇怪怪？】
    ——【可能和他接触多了，我也有点神经质吧，直觉上的东西，就是……】
    ——【对于那个案子，表面上一切的完整，都好像在掩盖着什么更大的漏洞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