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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彻将怀里妥帖守着的一个绣着绛紫牡丹的锦囊取出来, 丢到了火盆里, 看着火光把锦囊吞噬,“你曾经告诉我, 当我到了万不得已之时, 便烧了这个锦囊。我知这是我的乖乖儿亲手做的,里面又放着你的发丝,如何也不肯烧了…….现如今,却管不了这么多了。”
    若是失去了他们的孩子, 或者连君儿都保不住,留着这个锦囊, 又还有何用呢?
    就在锦囊彻底融在火盆之中时, 在刘彻身边的苏碧曦, 手指微不可见地动了一下。
    她仿佛是意识从昏睡中苏醒了过来,身体却还在沉睡, 连一根手指也不能动弹,只能听着刘彻跟她说话。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刘彻拿着热帕子,温柔地替自己昏睡的妻子擦拭脸颊, 脖颈, 替她换下又湿透了的里衣, 擦拭她身上的汗水, 立时将她又放回暖融融的棉被里, “已经到了白露的时节, 露凝白, 寒蝉鸣。鸣鴈来,玄鸟归。还记得我初见你之时,正是草长莺飞,桃紅李白,柳絮缤纷的日子。”
    他换了一条帕子,将妻子的手指一根一根地仔细地擦着,“当时你穿着豆绿色襦裙,霜色长衣,扮成了少年郎君的模样,静静地站在楼上。
    “你当时在看着我,又好像不在看我,透过我看向另外一个人。面对一个素未相识的人,你的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恋慕跟痛楚。那时候,我非常嫉妒。
    “我嫉妒那个让你流露出这种神态之人,我曾以为,那就是司马相如。”
    刘彻自嘲地笑了笑,“后来我才知晓,司马相如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不配得到你。你所爱慕的人,只能是我。”
    他小心地将妻子的腿脚都擦拭了一遍,换上了新的裤袜后,捉着妻子的脚,按照记忆里的穴位,或轻或重地给妻子按压,“其实我也曾想过,你是文锦居士,能知过去未来,武学修为高深,又计谋无双,何以会沦落到被卓王孙嫁到董家受尽磋磨,会跟着司马相如中夜相从。文锦居士,根本不可能受这么多苦楚。”
    以文锦居士的能耐,区区一个董家,一个司马相如,两个加起来都不配给她提鞋。
    她要捏死这两家人,就跟碾死一只蚂蚁毫无二致。
    那她到底是为什么,才会受了这么多的苦,真得就像君儿自己说的,是后来有仙人入梦,教导了她这些东西?
    这样的话,君儿摆明了就是当成笑话来跟他说的。既然君儿这么说,也就是代表,她有不能告诉他的事。
    至亲至疏夫妻。
    刘彻自己有许多事并没有告诉苏碧曦,同样的,若是苏碧曦也有事瞒着他,就必然有瞒着他的理由。
    君儿自见到他之后,无论是翁主府的账务,能够拿出来的棉花,土豆,玉米,红薯等等,还是翁主府布下的情报网,都丝毫不避讳他。君儿甚至替他管着汉室的散布在匈奴,朝鲜,百越,羌族外族的密探,许多密探都是由君儿一手培养起来的。
    朝鲜此次能够兵不血刃,没有妄动干戈就解决了,君儿才是居于首功。
    在翁主府开府时,君儿就提议让从他还是太子时的心腹桑弘羊来做翁主府长史,一应财货账目都倚重桑弘羊。
    她收下辛元辛齐两兄弟,固然是因为两人的确武艺非凡,品性端正,辛元是长于刑名。更大的理由是,她想替自己弥补对于郅都一族的亏欠。
    阿母跟舅父再三算计君儿,君儿并非没有能力一举除去他们,却从未这么做。
    君儿从未替自己的父母亲族求取什么官位爵位,连赐给她的封地都辞了回来。
    卫子夫跟卫氏女的种种手段,君儿也并没有对她们赶尽杀绝,并且因为他对卫青的看重,再三提携卫青,教导霍去病。
    刘彻扪心自问,直至今日,他仍然是相信天意鬼神,相信天道有常。当日他一意孤行,不肯派人去黄河救灾,至今仍不后悔。
    天地才是世间的主宰,人焉能斗得过天?
    可是他的乖乖儿,偏偏敢与天斗,自己淌入黄河水,扛着装满了石头的竹筐子,去堵口修堤,去治河抢险。
    内室里摆着好几盆碧玉银丝,花瓣像丝线一般下垂,中间绽放,包住花蕊予以合抱。
    仆婢应当是早上才给花浇过水,花瓣上还有几滴盈盈的水珠。
    菊花在秋日盛开,却很快就要在秋末凋谢。
    “我其实一直觉得,你真是傻透了”刘彻垂着头,视线看向无知无觉躺在那里的苏碧曦,俯下-身子在她唇瓣上留下一个轻柔的吻,缠绵不去,“你为了夯实汉室的基业,才一再地拿出高产易栽种的作物;为了让国家更富强,才提高商户的地位名声,鼓励行商;你希望汉室能够更加融合,才极力赞成取消路引宵禁…….
    “你希望开启明智,不束缚民众所思所想,才反对董仲舒的罢黜百家,才费尽心思开办泾渭学宫,兴办女学,鼓励寡妇再嫁…….
    “真是再蠢也没有了。”
    苏碧曦听到这里,透明的魂魄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了刘彻,在刘彻眼里看到了真切的凉薄跟淡漠。
    “嬴政乃是千古一帝,灭六国,统一天下,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对外北击匈奴,南征百越,修筑万里长城,开凿灵渠,德超三皇,功盖五帝。到了如今,世人只记得他苛政虐民,扼杀民智,暴虐天下,致使秦二世而亡,是一个遗臭万年的暴君。”
    刘彻的语声低沉,带着显而易见的阴戾,“我费尽心思废除百家,独尊儒术,为的是宣扬天下一统;我造桥铺路,厉兵秣马,大肆征兵,举国养马,为的是不再被匈奴骑在头上,不再挨打,不再时刻担忧长安会被匈奴的铁骑踏破;我颁行推恩令,南抚百越,西平羌族,挑起朝鲜内斗,为的是国泰民安,社稷昌和,海清河晏,为的是汉室的千秋大业!
    “可是后世不会记得高祖皇帝的白马之恨,不会记得汉室的百年羞辱,不会记得匈奴时刻能够灭亡汉室,让我一日都不能安枕的夙兴夜寐,不会记得汉室被群狼环伺,边疆一日不得安宁,不会记得诸侯王尾大不掉,国将不国,不会记得外戚林立,君王茕茕孑立!
    “他们会说我挥霍祖父跟阿翁的文景之治,两世积累,他们会说我穷兵黩武,他们会说我是一个好大喜功,好诛夷好财色好土木好征伐的败家子,只因为有先辈的积累,才没有亡了汉室!”
    天下人,最擅长的便是忘恩负义。
    他们唯一从历史里面学到的就是,永远都不会吸取历史的教训。
    他们能够看见的,就是自己眼前的利益。
    为了这些利益,种稻谷的人曾经半夜去把邻居栽种下去红薯种子尽数拔-出,因为他们害怕自己的稻谷无人来买。
    第一个得了瘟疫的人,家人绝不肯告知给四邻里正,任由其蔓延到了整个村子,最后整个村子鸡犬不留。
    山里的村落拐来了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一家三个儿子共有一个媳妇,整个村子帮着看管这个媳妇子。媳妇子逃跑,便打断她的双腿,只要能够生育便尽够了。
    极穷的人家,家里有一个女儿能够上女学,会阖家跪在翁主府门口,求文锦翁主让他们家的几个儿子去泾渭学宫,几个女儿都去女学。
    既然文锦翁主能够收一个女儿,凭什么其他的孩子不能收呢?
    文锦翁主可是汉室的皇后,汉室的皇后体恤百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他牢牢抓着苏碧曦的手,看向内室里挂着的千秋山河图,嘴角扯出一个讽笑,“墨子出身宋国,先祖更是宋国王室。公输班为楚国建造云梯器械,意欲攻打宋国。墨子疾行十日十夜,赶到郢都,竭力劝说楚王跟公输班放弃攻打宋国。
    “公输班所有的器械都败于墨子之手,意欲杀了墨子,却见墨子笑道,自己弟子三百早已守候在宋国,以逸待劳,等着楚国前去送死。
    “可是被救下的宋国人,一没有感谢墨子,赠予高官厚禄,二没有感恩戴德,结草衔环而报。反倒是认为墨子弟子众多,有聚众谋逆之嫌疑,将墨子赶出了宋国。又因为宋公好渔猎,将墨子先祖坟茔之地铲平。”
    “我一直觉得你天真到近乎愚蠢,竟然去做一些吃力不讨好,根本不会有人感恩之事。
    “你看看你,如今不过是一个乡野村妇,要你用你跟孩子的命,去换成百上千人的命,你帮扶过的人,让你为了他们去死,你就撑不下去了”刘彻坐上塌,将苏碧曦揽入怀里,把她紧紧地贴在自己胸口。
    “可你是我的乖乖儿啊。他们崇敬你的才思敏捷,博古通今,羡慕你的富可敌国,嫉妒你汉室皇后之尊,畏惧你能知过去未来,害怕你修为高深莫测,憎恨你不为他们去死…….我却是因为知晓我的乖乖儿就是如此一个人,即便你天真到愚蠢,傻乎乎地想做那么多事,又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我又怎么能不纵着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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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一位小天使各种在群里呼唤而有的番外一
    清明时节,桐始华,田鼠化为鴽,虹始见。
    雨后春笋青,晴明梨花雪。
    细雨纷纷,杨柳依依,绿肥红瘦之时。
    “当居而弗居,其国亡土;未当居而居之,其国益地,岁熟……..”
    竹林间的一处山涧里,一个白嫩可爱的小童拿着一个小盆,一边洗着自己昨夜尿湿的裤子,一边背着阿母昨日教他的《淮南子》,嘴巴嘟得都快能挂上一个葫芦,“日行二十八分度之一,岁行十三度百一十二分度之……..之………”
    之了半天,小童硬是想不起来究竟是几,懊恼至极地对守着他的青竹问道,“青竹,岁行十三度百一十二分度之几呀?真不明白为甚这些写历法的人在想什么,写出这么多字来,也不想想我们多难背……..”
    守在小童身边的几名羽林卫之首的青竹眉头都没动一下,言简意赅地回复了小童的话,“回小郎君,之五。”
    “对啊,之五”小童恍然大悟,而后一双像极了他母亲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个不停,“青竹,你说我今日起这么早,把亵裤衣袍都给洗净了,阿母身边的人都不知道,阿母会不会知道……..”
    会不会知道我尿床了啊。
    后面的话不用小童说完,青竹就已经明白,可他一开口就戳破了小童的自欺欺人,“女郎每日都要给小郎君挑衣,查问郎君就寝。”
    小童虽然自小很少跟着自己母亲一同就寝,自家女郎却是每日都会来自己儿子的寝居探看,每日小郎君穿的衣裳都是女郎亲自挑拣,连郎主这些年都不曾得了女郎的这般重视。
    “可我今日不到卯时就起身了,比平时早起了那么多,阿母今日起得那么晚!”小童仍然不愿相信,还要再辨,却倏地被堵住了嘴一般,没了下文。
    一道熟悉而清丽的嗓音响起,“谁起得那么晚啊?”
    “是我呀,是阿勋起晚了”小童连忙把手上的衣裤都给扔回了盆子,把手在身上擦了擦,刺溜一下抱住自己母亲,“阿母,你看阿勋多乖,都能仔细浆洗衣裳了!”
    被儿子抱住的苏碧曦抽了抽嘴角,根本不理会自己儿子的卖蠢,径直走到了山涧边蹲了下去,把盆里的衣裳拿出来,凑近闻了闻,故作惊讶,“哎呀,这是什么味儿,难闻得紧。阿勋,你今日怎么这么臭了?不成,你还得再泡十日的药浴,除除身上的味儿才行。”
    刘履想到自己每月都要泡的药浴,在那么难闻的水里泡两个时辰,还要配合药浴喝苦得要命的汤药,还要被针灸,一张脸顿时就跟吃了黄连一样,眼看着就要哭出来,“阿母……..我……..这是我昨夜尿了………”
    到底是小孩子,话刚一说完,才六岁的刘履整张脸又红又白,羞臊得都要烧起来了。
    “哈哈哈…….”
    苏碧曦看着眼前明显散发着奇异味道的衣裤,还有被用得乱七八糟的皂角,伸手把自己害羞极了的儿子揽进怀里,“哪个小童幼时不曾尿过床,阿母也有过,你阿翁只怕比你还多。”
    刘履被抱进母亲温暖柔软的怀抱,依恋地抱着母亲的腰,“阿母跟阿翁也有过吗?”
    “自然有过”苏碧曦朝着儿子眨眨眼睛,“据说,你阿翁到了你这个年纪,还在吃人乳了。”
    刘履一张小脸都在发光了,他可是一岁就开始吃饭食了,“真的吗?”
    “这是阿母的义母,你阿翁的姑母说的,只怕就是真的”苏碧曦郑重其事地跟儿子道,“不过这毕竟是你阿翁的小秘密,我们知道就好了,千万不要说出去,明白吗?”
    刘履点头如捣蒜,能够知道自己英明神武的阿翁这样的事,对他来说简直太新奇了,“嗯。”
    “好了,既然我们阿勋不会洗衣裳,阿母来教你怎么用皂角洗衣裳,好不好?”苏碧曦坐在山涧旁一块石头上,让刘履站在旁边,拿起一块新的皂角,就着刘履被尿湿的裤子,细细搓了搓,转头问自己儿子,“会了吗?”
    刘履正是对什么都新奇的年岁,立时便拿着旁边的皂角学起了自己阿母的样子,还兴奋地问,“阿母也会洗衣裳,阿母什么都会!”
    “傻孩子,人都是会洗衣裳的,只是看需不需要他洗”苏碧曦仔细教自己儿子将衣裤的每一个地方都搓洗一遍,“春日里的水还算暖,可到了秋日冬日,却还有人用冷水洗衣,你说是为何呢?”
    他们路上就见过这样的妇人,在结了冰的河里浆洗衣裳菜果,一双手都没有了知觉,不过搓了搓。
    刘履对此印象极深,回想起那个妇人答自己的话,情绪低落了下来,“他们家没有男丁,没有分到林地。”
    在许多地界,家里没有男丁,尤其是没有成年的男丁,在村子氏族里,不仅没有地位,没有说话的权利,却还要纳税劳役,林地田地都会被族人霸占。
    孤儿寡母,一向是最好的欺凌对象。
    “还有很多人,是自己砍了柴,把柴火卖给他人”苏碧曦净了手,摸了摸自己儿子柔软的发丝,“他们宁可自己受苦,也想多攒一些财帛。”
    穷人的日子,从来都是只有穷人自己才能体会。
    “阿母,为何世上要有那么多穷苦人家啊?”刘履手上不停地搓洗,仰着一张圆圆的脸蛋,眼中充满了疑惑。
    “阿母也不知道呀”苏碧曦笑着看自己的儿子,双手一摊,“今日阿勋就不用背《淮南子》了,让青竹带着你,去旁边的村子里走走。黄昏的时候回来,阿勋再告诉阿母为何,可好?”
    刘履一听自己不用背书,心里的高兴毫无保留地显现在了脸上,使劲地点头,“我洗了衣裳,跟阿母用了吃食就去!”
    “乖。”苏碧曦站了起来,示意青竹继续看着刘履,自己则朝着匆忙赶来的使女寅元走去。
    寅元神情焦急,像是天塌了一般,定然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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