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一样2

    陈默的妈妈茉莉一直称自己为十分抢手的性工作者。
    在陈默有记忆以来，茉莉身边一直就有各种各样的男人。她看过她母亲在电话里跟男人调笑时会用的花言巧语，茉莉唯一雷厉风行的一面就是和男人谈钱时，谈好了她下一秒就是美丽妖娆甜心，谈不好她立即就是蛇蝎美人妇，留了证据说要让他们净身出户身败名裂。
    都是些挺老套的手段。
    陈默很小就见识过。
    她八岁的时候跟着茉莉来清和小镇，茉莉兴奋地跟她说这次她傍上了一个财力巨厚的富豪，茉莉让她嘴放甜一些，让她怎么喊就怎么喊。该喊爸爸的时候喊爸爸，该喊哥哥的时候喊哥哥，最重要的不是她们两个的身份和脸面，最重要的是要金主们舒服。
    陈默点点头。
    但是在那之前，茉莉还是一直在接客，后来茉莉得了很严重的性病，陈默猜测那一定跟她的滥交脱不开干系。
    她像往常一样，带着男人进来，看茉莉跟他们谈好价钱，然后茉莉叫她出去玩儿，随便去哪儿，叮嘱她不要早于晚上几点回来。
    陈默照做，出了门，往屋外，往更远点儿的街走。
    那天晚上她印象深刻，因为天公不作美，她出来得很急，顾不上带伞，半路上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她只能慌乱地走到一处开了灯的店门口躲雨。
    很巧合的是，她在门口蹲下来躲雨的店，就是陈明开的那家网吧。
    当时陈明开坐在前台打游戏，一局结束才发现外面下起了大雨。一瞟门外，有一个小女孩儿，瘦瘦小小，缩成一团，就蹲在那里躲雨被雨浇。
    陈明开自己也有妹妹，陈明妍和陈默差不多瘦，他一时心软，推开门，探了半个身子出去，对陈默说：“小妹妹，进来待会儿吧。”
    陈默听到他的声音，回过头。
    陈明开看到她的脸时，愣了一下，他第一次看到那么小的女孩子就能化那么明艳的成人妆，而且陈默本身的五官就足够精致漂亮，再加上眼线微勾，红唇妖冶，陈默幼小的身体顶着那么一张成熟且过分漂亮的脸，始终带着一股不安分的冲击力。那晚的雨很大，晶莹的雨水顺着她的鬓发流下来，勾勒出她精巧的下颌线条，往她小小的胸口钻，越看就越不安分。
    茉莉每次接客的时候都会给陈默化妆。陈默拒绝不了。
    “谢谢。”
    陈默走进去，陈明开随便指了个位置让她坐下。
    那时陈明开的胡茬没有现在这么多，人还不够成熟，但是高个子的男孩子好像天生就是容易给人留下安全感。
    陈默看着陈明开坐在前台继续有条不紊地打游戏。
    她在内心也开始有那么一点点好奇，茉莉说让她叫哥哥的人，会不会也和陈明开一样，偶尔对她好一些。
    那晚她等到很晚，雨完全停了，才和陈明开道谢告别，她回家的时候，茉莉早已结束工作，数着钱靠在床上衣不蔽体地抽烟。
    看到陈默的时候，茉莉吐出一口烟，叹了口气：“你什么长大点儿，能替我分分担！”
    陈默颤抖了一下，她默默关上门。
    那不是她第一次不想长大。
    回忆淡去，陈默回过神来，听到身边的宋程硕继续说：
    “我我们家早期生活条件不好。其实，现在也没有多好。一直就不好。”
    “我爸爸为了升职更快，讨好他老板，那天晚上，就是他带着那个男人回来的。”宋程硕说这句话的时候，每个字都说得咬牙切齿。
    “他们以为我睡了但我没有，我什么都听到了我爸爸先走的。然后房间里就只有他老板和我妈妈，我听到他们”
    宋程硕又闭上眼。
    那个回忆对他来说，是一场永远都醒不过来的噩梦。
    而刚刚那个电影里，能冷静甚至调侃着说出让自己妻子卖身赚钱的男人，一瞬间戳中了宋程硕的心坎，他不能控制住自己内心深处的滔天恨意，但是同时他也清楚，某种程度上，自己就像那个男人一样，也曾经看着入不敷出的家庭一次又一次地被压弯脊梁。
    “你别反抗了。跟我睡一晚，有很大很大的好处！”
    那天晚上一墙之隔，他独自睡在房间，却被隔壁压抑的声音弄醒，老早就已经吓得毫无睡意。
    “你小儿子今年刚上五年级，那么好的成绩，你不想让他上天才班，直升你们这儿最好的南华附中吗？南华仅次于清和一高，你要是听话，我将来还愿意保他上最好的班级，我还能送他出国，我能给他一切优越的条件，是你那个窝囊废老公没办法给的！”
    然后他听到他妈妈在哭，在无助地祈求。
    妈妈哭到他也跟着在流泪，哽咽着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那时候他或许太小，唯一能做好的事情，也不过是数学次次都是满分，也不过是每次都是班里第一名，也不过是老师和同龄人都叫他天才，可是天才这个时候该怎么办？
    其实他想上天才班的。
    他曾经为了这个在爸爸妈妈面前哭闹过很久。
    但是妈妈跟他说他们没有户口，要是买房子就更没有钱，所以他就算是成绩足够，却还有一系列附加条件，那不是他有天赋就能解决的。
    为了这个事情，他跟妈妈发过很长时间脾气，妈妈每天做家务很累，不仅要操心哥哥的事业编，要自己工作，还要给他开家长会，那一段时间妈妈来小学接他的时候，宋程硕都不开心，牵着妈妈的手，闷闷不乐，妈妈柔声说给他买糖买其他好吃的，都不能让他脸色变好。
    他给了妈妈很多愧疚。
    然后那天晚上妈妈妥协了。
    后来，宋程硕在截止期前上了天才班，他成绩非常非常好，他拼了命地学习，考试拿到好成绩的时候他会有一种安全感，他太需要那种安全感了。他正式升上南华高中的那天，他爸爸和他妈妈正式离婚。
    那天晚上的事情也成了他父母婚姻里的一根刺，扎得全家人都不好受。
    “你哥哥应该很有钱，为什么你妈妈还要”用那种手段谋生呢？宋程硕问陈默。
    “我妈妈生下我哥以后，爸爸和妈妈没有在一起。哥哥一直跟着爸爸，而我一直跟着妈妈。”陈默平静地解释道。
    宋程硕点了点头，也跟着说：“我也是。”
    他父母离婚后，他哥哥跟妈妈走了，而他留下来跟爸爸一起生活。
    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直面妈妈，他失去了那种勇气。
    他有时候太弱小，不能反抗什么。最后除了责怪自己，拼了命地鞭策自己往前进，早日出头，早日独立，早日强大，他没有其他办法来减轻自己的愧疚和痛苦。
    他至今不能很好地和人相处，因为他觉得大概没有人会理解他。
    宋程硕不想要同情，不想要可怜。
    找到一个能够理解他的人，又比登天还难。
    所以他宁愿孤独，宁愿独来独往，宁愿不合群。
    只是他没想到他这一次情不自禁地吐露，能换来陈默的秘密。他从来都以为陈默是自小就享受着她尊贵又富有的家庭的，可原来他们两个都有一处角落不轻易示人，像生长在阴影处的青苔，阴暗潮湿，不见天日，却谁都不能否认它的存在。
    陈默是个能理解他的人。
    “宋程硕你不要太自责。那时候你只是个十岁不到的小孩子，那天晚上你被吓傻了，是正常的。就算是你起来，试图去阻止。大人已经决定了的事，小孩子有时候就是反抗不了。再怎么哭叫，都是没有用的。”陈默看着宋程硕，温柔一笑。
    “但这不是小孩子的错。绝对不是。”
    那天晚上他爸爸就在门外，要是宋程硕起来哭闹了，爸爸进来就能及时把他抱走。一切还是一样。
    宋程硕站了起来，陈默也跳下来活动活动胳膊，两人聊完，第一节晚自习刚好下课。
    去多功能教室搬了椅子回教室，宋程硕和陈默心照不宣，一切如常地继续在教室里跟其他同学一起刷题。
    宋程硕不知道那种心落下来的感受是什么。反正那是他活了十八年以来，唯一一次有的感受。
    是陈默给他的。
    “宋程硕，你生日是什么时候？”课间，陈默随口问了他一句。
    “十八岁过了。上个月月末。”宋程硕报了一个日期。
    “啊！”陈默惊讶地叫了一声：“我们生日在同一天！所以你也是农历四月十五出生的吗？”
    “是的。”宋程硕忍不住笑了。
    陈默也歪头，扶了下额头，笑着。
    期末考试后，宋程硕回来收拾东西，陈默也没有走，清和一高还会在暑假之前设一个活动周，随后这个暑假一定是会安排补课的，明面上的自愿参加，暗地里的强制内卷，其实都一样。
    班里体育委员看到许多人都在，顺带着问了问宋程硕：“兄弟，打不打篮球？都考完了，出去活动活动呗！”
    说完，就把手里的一个篮球扔到了宋程硕的手上。
    宋程硕下意识地把球接住。
    他点点头算是答应。
    陈默一脸惊喜地看着他。
    宋程硕跟着那群男生下去之后，陈默从桌肚里拿出拍立得，立刻跟在了后面。
    宋程硕小时候学过篮球，还算有兴趣。他本身条件也挺好，个子高，身材健硕，并且因为长相好看，在体育场认真洒汗水的样子，像小奶狗一样乖，很自然地会惹围观的女生尖叫。
    陈默站在主席台旁边的楼梯上，举着相机给宋程硕拍了好几张照片，他跳起来抢篮板的时候，他弯着膝盖支起双手跟队友打配合时，眼睛像一只纯粹的小狗狗，来来回回看，他运着球步伐矫健地穿人而过，行云流水地转身，带起人群一片惊叹，所有的样子，陈默都给他记录了下来。
    中场休息的时候，体委走过来拍了拍他肩膀：
    “兄弟，跟你说个事儿，你同桌陈默，你们俩熟吗？”
    “怎么了？”宋程硕皱皱眉，似有预感。
    “我有一个朋友，暗恋她好久了。送情书太老土了，也不知道该怎么搭讪，他不怕被拒绝，就害怕没勇气迈出第一步，你能给点儿信息吗？比如她喜欢吃什么喝什么？她喜欢哪个牌子的衣服？”
    宋程硕和陈默一起吃饭的时候，她总是会打一窗口的青椒炒蛋，她喜欢喝很鲜很鲜的汤，她不讨厌香菜，她喜欢浅绿色，她的文具和拍立得相机就是浅绿色的。这些东西都是宋程硕自己默默观察得来的。他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
    宋程硕勾起嘴角，不动声色一笑：“她已经有喜欢的男孩子了。没戏。”
    “啊？真的？”
    “我看到她还亲了那个男生。她算是有男朋友了，她现在头上戴着的那个发卡，就是那个男生送的。还有她的文具，也是那个男生定制的，都写着她名字呢！”
    “那哥们儿我来晚了”
    “嗯？”宋程硕抓住他话头：“你刚刚不是说你一个朋友喜欢她吗？”
    “额唉！你刚刚那个进球真的可以！你有想法进校队不？我们还招人的！”
    宋程硕看他借口离开，低头憋着笑。
    转身时，陈默拿着两瓶水走近，冰水碰了碰他胳膊，带起一阵爽利的清凉。
    “呐！你刚刚打球打得可真好。”
    宋程硕一手抱球，一手拿水，接过来的时候，发现陈默已经细心地给他拧开了盖子。
    “我哥哥教过我。”宋程硕说完这句话，又有点心绪波动：“我哥哥对我挺好的。”
    “我哥对我也很好！”
    “我哥比我长得还帅！”
    “我哥哥也特别帅！”
    陈默跟他你一句我一句，说得特别起劲。
    然后两个人又一起笑出声。
    大概是那晚以后，就会发现，原来，他们有很多很多很多地方，都是一模一样的。
    就像在这个世界上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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