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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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渡有些难堪。
    倘若只是以这具残损的身体待在鬼域,他还能竭力强迫自己,不去思考如今尴尬的处境。
    可一旦裴家出现,与他面对面对峙,那便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处境。
    耻辱、阴谋、落败、替身,所有因果没了遮掩,被大大方方地铺陈而开,衬得他的存在可笑又多余。
    用“丧家之犬”来形容他,的确再合适不过。
    鱼月坡收回手中名柬,额头隐隐现出青筋。
    当初陡崖上的情形历历在目,他能看出裴渡修为大不如从前。
    这是种非常奇妙的感受。
    他与师兄弟们都知道,裴渡是与家主毫无血缘关系的养子,本应是低入尘埃的少年,却因为一张脸一步登天。
    这实在不公平。
    鱼月坡在心里无数次问过“凭什么”。
    凭什么他只能遥遥仰视裴渡,凭什么家主偏心裴渡一人,将他们视作远远不及他的蠢货,凭什么自己一定要活在他的光环之下,永远不得重用。
    现在好了。
    裴渡心怀不轨,被家主击伤坠崖,修为、名声、家族倚仗,什么都没了。
    鱼月坡想,自己绝不是因妒忌而报复。
    裴渡勾结邪魔在先,他只是在行使正义。
    “在裴家待了这么多年,到头来有什么用?”
    鱼月坡冷声笑笑:“最后还不是串通魔族,成了个没用的废物。”
    他说罢握紧腰间剑柄,本欲出言威慑,却听见一道清亮嗓音:“某些人在世上活了这么多年,到头来有什么用?”
    谢镜辞把玩手中一缕长发,懒声开口:“只长身高不长脑子,最后还不是要早早埋进土里,可怜哟。”
    “你……!”
    眼见他恼羞成怒,裴渡皱了眉上前一步,握住汉子伸出的右手。
    他速度极快,完全不留给对方反应的时间。鱼月坡本以为这位小少爷斗意全无,哪曾料到他竟会出手,一个愣神,被裴渡反扭了胳膊。
    这臭小子……!
    被毫无修为的伤患抢占先机,无疑是一种巨大的耻辱。
    鱼月坡怒从心起,转瞬之间拔剑而出,释放层层剑气。这道攻势又快又狠,以裴渡如今的境况,定然无法避开。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勾出一个笑,便怔怔呆住。
    怎么可能。
    怎会有另一道更为霸道的灵力扑面而来,竟将他的杀气……硬生生压下去了。
    “这里是武馆,不适合寻衅滋事。”
    莫霄阳皱眉:“你讲话怎么就这么过分呢?仗着裴公子身受重伤,欺负人有意思吗?行啊,这么爱秀,来和我秀几招你的功夫?”
    他虽然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但在鬼域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好歹能从神色与行为分辨善恶好坏。
    ——任何心存良善之辈,都不会用这样落井下石的语气,来刻意羞辱一个修为尽失的病人。
    莫霄阳的实力显然高出一筹,鱼月坡被压制得气息大乱,咬牙切齿:“你们根本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裴渡他——”
    他话音未落,就听见一声锃然刀鸣。
    谢镜辞从储物袋里拿了刀,从拔刀出鞘到直指他脑门,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
    她嗓音极淡,没带太多情绪:“想带他走,不如先来比比?”
    和鱼月坡一同来到鬼域的,还有裴家三少爷裴明川。
    他是世家子弟里出了名的废柴,性格亦是怯懦胆小,虽然知道母亲与二哥的栽赃计策,却并未获邀加入——以他的性格,不知会弄出什么麻烦。
    其实要论裴家几人的关系,他是与裴渡关系最好的。
    爹娘都对他不抱任何期望,二哥也将其视为无物,只有裴渡愿意同他说上几句话,还把剑法诀窍倾囊相授。
    但裴明川从不敢正大光明地接近他。
    娘亲那样厌恶裴渡,倘若被她发现,一定会大发雷霆。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
    也因此,方才鱼月坡出言羞辱,他自始至终都沉默着一动不动——裴明川好不容易才与鱼月坡打好关系,一旦出言制止,或许会被这个唯一的朋友嫌弃。
    如果他和鱼月坡算得上“朋友”的话。
    他在一旁观战许久,直到谢镜辞拿出鬼哭刀,神色才终于出现一丝裂痕。
    那把刀……有种异样的熟悉。
    有个荒诞的念头匆匆闪过脑海,被他瞬间否定。谢家与鬼冢相距甚远,更何况那位小姐还昏迷不醒。
    鱼月坡没想这么多,冷笑着应声:“这是你自找的。”
    “等等等等!”
    莫霄阳没觉得谢镜辞会输,中途横插一嘴:“这里打不得,若是损坏了灵台,我师傅……”
    “裴家家大业大,区区灵台不在话下。”
    沉默半晌的裴明川定定开口:“灵石不是问题,我们会赔偿一切损失。”
    谢镜辞不知怎地噗嗤笑出声:“原价赔偿?那多不划算,客人全被你们吓跑,还有损失费呢。”
    裴明川:“……”
    裴明川:“两倍。”
    只要能把裴渡带回家,爹娘一定都会对他大有改观,更何况即便当真算上两倍价钱,他储物袋里的资产也足够赔付。
    对决一触即发。
    鱼月坡抢先出手。
    他没有太多怜香惜玉的爱好,利剑主攻速杀之道,凌厉如雪暴。
    对于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鬼域少女,他压根没下多大关注,觉得她无非是被裴渡的脸迷了心窍,才不知天高地厚地叫嚣。
    他起初的动作行云流水,然而渐渐地,觉察出丝毫不对劲。
    这人的刀法……
    这人用的刀法,为何与裴家剑术的其中几式如此相像?!
    他摸不清这女人的身法。
    她的出招虽然杂糅了与鱼月坡相似的路数,但更多还是其它稀奇古怪的刀法,种种截然不同的进攻方式交错变换,被她用得得心应手——
    这让他想起一个人。
    可那人绝不应该出现在此地啊!
    当周慎听见围观群众吵吵嚷嚷的叫好声时,两人的交锋已近尾声。
    谢镜辞明显占了上风,但那不是他应该关注的事情,因为——
    “不!我的灵台,整整一万魔晶啊!喝西北风啦!西北风!”
    莫霄阳赶忙安慰:“师父别难过,那位公子说了,会做补偿。”
    “我呸!补偿什么补偿!我这么多年来的心血,是钱能弥补的吗!”
    群众里有人叫:“双倍啊周老板!”
    刀风凛冽,沉沉下压,鱼月坡额头尽是冷汗,吃力接下。
    周慎:“嚯嚯嚯哈哈哈!这这这、这是我的玄玉镜!怎么就破了呢!我心欲死啊哈哈哈!”
    经过方才在万鬼窟的一番搏命,谢镜辞终于能熟练运用这具身体。
    无数刀法、身法与奇门术在脑海中一一浮现,她好似静候老鼠的猫,并不着急直接将对手打败,而是耐心欣赏他仓皇的表情。
    周慎笑得好大声,兴奋到舌头都快甩出来:“不!不!不!传家之宝,我奶奶留下来的遗物!奶奶!我心已死!悲哀,这是人间最大的悲哀!”
    莫霄阳:“师父,那是我今早买来的痰盂。”
    对决已经到了尽头。
    在众目睽睽之下,鱼月坡手里的长剑被轰然挑飞,发出刺破冬风的一声嗡鸣。
    “你、你——”
    他满目惊骇,但仍心存了最后一丝侥幸的念头,咬牙狠声道:“你若敢继续伤我,就是与裴家作对。裴府无数金丹元婴修士,你们无人招惹得起!”
    谢镜辞的动作倏然一停。
    对方自以为找到关键,重新找回气势,勉强睁开被灵压拍肿的右眼,直勾勾望向裴渡:“还有你……曾经威风凛凛的裴家公子,居然沦落到倒贴一个女人,真是可笑!”
    裴渡攥紧衣袖,这回没说话。
    被打败了还这么振振有词,打不过她就去挑衅裴渡,谢镜辞只觉得这人好厚脸皮。
    “这人好像不大聪明啊。”
    莫霄阳挠头:“谢小姐,他们真的很有钱吗?”
    他问得随心,丝毫没有察觉,鱼月坡与不远处的裴明川皆是一怔。
    谢小姐。
    这人当真姓谢。
    倘若是风头无两的云京谢家,鱼月坡之前那句“招惹不起”……
    就仿佛成了个笑话。
    “什么倒贴?”
    谢镜辞哼笑一声,收了鬼哭长刀,后退一步。
    裴渡境遇难堪,闻声茫然抬头,瞧见她突然靠近、噙了笑的双眼。
    “是我倾慕裴公子许久,今日听闻噩耗,才特意离开云京,前来寻他。”
    她一面说,一面用双手揽上裴渡胳膊。
    女子的手臂白软柔嫩,手掌轻轻贴在他臂膀,轻轻一划:“只可惜他一直对我冷冷淡淡,叫人伤心——你说是不是呀?”
    裴渡听见谢镜辞在笑,那笑声低低的,降调成微弱而勾人的气音,旋即轻飘飘吐出一句:
    “裴渡哥哥。”
    裴渡在万鬼窟给了她面子,谢镜辞向来知恩图报。
    给面子这种事儿,显然是相互的。
    哪怕知晓这是谎言,裴渡耳朵还是轰隆隆炸开。
    又麻又痒的电流横冲直撞,将每一条经络血脉都灼得发烫。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开心的,有什么浓郁清甜的东西径直钻进心底,悄悄挠痒痒。笑意沉甸甸挂在嘴边,却又不敢当众表露,只能用力抿直唇角,露出红透了的耳朵。
    太奇怪了。
    心脏居然可以像这样又酥又烫,裹了一点微弱的疼,叫人甘之如饴。
    “我既然是他未婚妻,于情于理,都有插手此事的资格。”
    谢镜辞道:“他受了伤,我们先行回客栈歇息。”
    惹上不该惹的人,鱼月坡颓败得像只干死的鱼。
    她本以为能顺顺利利离开,没料到居然又听见另一道嗓音:“裴渡。”
    是裴明川。
    裴三公子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她就算想拔刀教训,也找不到理由。
    谢镜辞觉得自己是个文明人。
    就算有时候气急败坏打了架,那也不应该被称作“打架”,而是交流刀剑艺术之美,文明至极。
    裴明川很少在人多的地方大声讲话,一时间局促地红了脸。
    他心知娘亲的计策上不得台面,却不曾制止,也没向裴渡透露半点风声。
    他在怕。
    怕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风头占尽,衬得他怯懦胆小又无能;怕裴渡终有一日夺得家主之位,让他们变成寄人篱下的可怜虫;也怕帮了裴渡,被亲生娘亲与兄长厌恶。
    可当裴渡坠落山崖,他在夜里被妖魔吓破了胆,刚想去找他说说话,在起身的刹那,不由得怔然愣住。
    直到那一刻,裴明川才兀地意识到,再也不会有人愿意静静听他唠叨,然后温声安慰了。
    “你若是同我一起,去向爹请罪,或许……”
    他没把话说完,就茫然呆在原地。
    裴渡还是和往常一样,用漆黑沉静的眼瞳看着他,只是这双眼睛不再有丝毫柔和情绪,恍如深不见底的沼泽,波澜不起。
    像在看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他被这道视线吓了一跳。
    谢镜辞心情舒畅,朝裴渡靠近一步,挽紧他胳膊,抬眼笑笑:“我们回房吧。”
    我们回房。
    她特意模糊了界限,这样听起来,仿佛是两人住在同一间卧房。
    裴明川仍在挣扎:“裴渡!你莫要一意孤行!”
    谢镜辞:“废话太多,会被埋进乱葬岗哦。”
    裴明川脸色大变,又见她噗嗤笑出声:“开玩笑的,我怎么会把你埋进乱葬岗呢。”
    这才对,鼎鼎有名的谢家哪会做出此等恶行。
    他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听谢镜辞继续道:“谢家处理人,通常是直接扔到河里的——没人愿意浪费时间去埋。”
    裴明川彻底不说话也不动了。
    呼。
    她爽了。
    莫霄阳好佩服:“厉害!真是太仗势欺人了!”
    裴明川的脸色由黄变白再变黑,能跟万花筒比一比五彩缤纷。
    谢镜辞没有急着离开,似是想起什么,扬高声调:“对了,裴府家财万贯,三少爷可别忘记赔钱。”
    之前裴明川明明白白说起“灵石”,她听出猫腻,用激将法刻意挖了坑。那小子想都不想就往里面跳,顺带一波炫富耍帅,提了两倍的价钱。
    两倍的赔偿费啊。
    他们肯定也和谢镜辞一样,被鬼门缝隙莫名其妙卷来这里,身上全是灵石,连一颗魔晶都没有。
    他们这群外来修士走过最长的路,就是魔晶的套路。
    论穷光蛋,谢镜辞老有经验了。
    莫霄阳听她传音入密解释一番,不由竖起大拇指:“哇!论恶毒,何人能及谢君也!”
    他顿了顿,看一眼不远处如狼似虎、双目猩红的周慎,一本正经指向地上的碎痰盂:“师父!悲哀,人世间最大的悲哀!这不是你奶奶留下的传家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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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后更新时间改到晚上十二点,不然我赶不上生死时速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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