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宵的过去

    “李宵。”
    “嗯？”
    “你上学的时候会跟同学打架吗？”
    “不会。”李宵不知道她怎么突然提起这个，反问，“为什么要打架？”
    “哦。”池一往回一躺，岔开话题：“你是不是成绩挺好的？我上次看到你还有几张压箱底的奖状。”
    李宵也躺下来：“顶多就是，中等偏上的水平。奖状的话，成绩好的人应该会比我多好几倍吧。”他说的是实话，对于上学的很多事，他都没什么印象了。在学生时代他并未得到什么了不起的夸奖，也没得到什么过多的重视，留下印象的都是那些跟学习无关的场景。
    “但是你还挺聪明的，那么复杂的图纸也能搞懂。我一看这种东西就头痛。上学的时候就这样。”
    李宵默默想自己的学校跟她的学校应该也不是一个水平，这样的比较并无意义。但的确，池一是除了婆婆以外第二个这样夸他的，亲人。他也就没有反驳。
    雨还是稀疏地下着，但是变得让人很安心。池一蜷在李宵的怀里，脑袋又变得昏昏沉沉，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每说一句都要先喊一遍他的名字。
    聊到后来，李宵都有点搞不清自己回的是“好”还是“嗯”。总之在入睡前，池一迷迷糊糊地还凑到他耳边用气声说了句“晚安，做个好梦。”这句话如同魔咒般，真的让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经过一条狭窄的巷子。他记得这是回老家要经过的那条巷子，但是似乎并没有那么长。
    这不合理，因为他在被婆婆收养、离开那里的时候还是小学生。后来听说那里的房子都已经被拆掉了，没道理现在成年的他还能走过这条巷子。
    可是他还是很急促地往前走，一种莫名的紧张和恐慌挟持着他，让他越走越快，几乎要跑起来。
    突然身后远远地传来几声狗吠。他一下子就听出来了，原来自己是在逃离那条狗，那条永远不拴起来、门口永远开着条缝、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冲出来的狗。
    他还是害怕。转过身一看，追着他的却不是狗，而是几个小学男生。他认出来了那是他的同班同学，甚至他们都穿着各自最常穿的运动外套，现在看来幼稚又过时，但当时是最时髦的。那就来自他小学的所剩无几的记忆之一。狗吠声也变成了他们大嗓门的嬉笑声：
    “没爹教，没娘要，狗皮膏药甩不掉……”
    那声音越来越响，如同天罗地网压住他让他动弹不得。他朝他们挥拳过去，把中间的男生推倒在地，挥出拳头的瞬间发现自己也回到了小学的样子。
    这场面和记忆中的完全重合，他一下子愣住了，地上的小孩变成了狗扑过来撕咬他的脚踝。
    再有意识已经是在卫生院。他打完针，居然看到池莹坐在外面。
    她是那么年轻。他从未知晓池莹年轻的样子，但却在此刻见到了。
    他高兴地跑过去，池莹却说，那我先走了，等会儿你爸会来接你。
    李宵立刻想去阻止她。
    他知道他爸来了会怎么样。他记得太清楚了。他爸赶到、还掉垫付的医药费，然后等待他的就会是一整路被推搡着痛骂——
    可是当他伸出手去拉池莹，池莹却消失了。不仅如此，卫生院外的其他人也消失了。
    伤口扯了一下，好痛。并不是撕裂的痛，而是钝重的闷痛，痛得他眼里都蓄起了泪水。他跌跌撞撞跑出去，所有的地方都空无一人，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又回到那条老巷子。
    只是巷子的墙壁都变成了透明的。犹如走马灯般，他看到许多从前的自己。
    被女孩子塞零食的他，被男同学围堵的他，被父亲指着鼻子骂的他，在病房累得睡死过去的他。
    喝酒喝倒在墙角的他，打架时被啤酒瓶划破肚子的他，在走廊上等待退学审批的他，天还没亮就在作坊里打杂的他……
    他怎么也绕不出这巷子迷宫，却像把这些场景重新经历了一遍，不知不觉，他就这样长大了。
    池一是被异动惹醒的。李宵翻来覆去在动，床本就局促，李宵为了给她腾出地方缩在边上，现在一翻身差点要掉下去。
    他眉间也拧着，想必是睡得很不安稳。池一抱住他往中间拉了拉。有时候她也不明白李宵到底在想什么，只是李宵心软求全，每次都顺她的意，所以她也不琢磨、不追问。
    池一伸手抚了一下他的眉心。他的眼皮也随之一动，睫毛如露水坠叶般轻颤了一下。
    她觉得挺有意思。她睡得不久，不过也不困，枕起胳膊瞧他。
    李宵就在这时看到墙壁外面，池一注视着他。
    池一变得如此庞大，大得令他震撼，如同天外来物。她伸手一推，所有墙壁就轰然倒塌。
    原来迷宫是那么脆弱。李宵刚要追上去，池一就倏然变成巨鸟飞走了，留下耀眼的拖尾——
    李宵猛地睁开眼，池一和他对上了视线。
    他愣了一会儿，像是还没从梦里转醒，哑着嗓子问：“你怎么醒着啊？”
    池一说：“我在想事情。”
    “什么事情？”
    “我在想，不知道今天晚上用了多少水费。”
    天还没亮，对于李宵来说冗长又疲惫的梦境可能不过两三个小时而已。他还没能从那种精神的负累中抽离出来，在清醒的前一刻，还沉浸在池一消失的无力中。听到池一的话，他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搂紧了她。
    他轻轻地、认真地说：
    “池一，你一定会过上很好的生活。”
    池一因为他这没头没尾的话内心颤动了一下，并未察觉他的言外之意。
    人生有许多转折点。多年以后池一回望才觉得，也许这就是她人生不经意的一个转折。
    在那一刻，这句话已经汇入了她人生的河流，开始落定她的那一部分欲望，滋生她的心灵旷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