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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晚上10点50分,习齐踏入超商,换了身制服后和晚班人员交接。接下来迎接他的就是寂静而漫长的午夜时光。
    11点半,有一群打扮火辣的年经女生买了一打啤酒几包菸嘻嘻笑笑地走了,在外头拦下一台计程车,不知道会去哪儿。习齐认得他们的模样,一个月总来两三次,之所以记得是因为各种鲜艷的挑染实在是不多见。
    11点44分,有个老妇人急急忙忙要领火车票确不太会操作机器,习齐过去帮忙,总算赶在12点前帮她领到票,离开之前她一直说谢谢。
    12点38分,一个穿着鹅黄色绒毛睡衣的女生买杯热可可,结帐的时候跟他抱怨工作压力太大,导致她这个月不断失眠,这周末要去看医生。末了,她还问:「你是不是因为天天失眠才这个时间工作啊?」习齐回答:「我不太失眠,我每天都吃安眠药。」那女生笑了,「失眠的人才吃安眠药啊!你果然天天失眠!」
    1点55分,一个中年男子买了十串关东煮,出了自动门没走几步滑了一跤,打翻了十串关东煮,习齐正想着是否该出去查看,就见那男人回头瞪了他一眼,「看甚么看!」他骂了一连串听不清楚的脏话,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1点57分,习齐把十串关东煮捡起来丢掉后,努力拖地,马路对面有个人在寒冷的冬天穿着短袖短裤慢跑,他抬头看了眼又低下头拖地。那人几乎每天这个时段都会慢跑路过,不过总是匆匆的路过,要不是他常常来跑步,习齐待在店里捕货根本不太会注意到。
    1点58分,习齐注意到有人从对面的斑马线走来进了店里,他瞄了一眼,发现是那个慢跑的男生,他穿着黑色的tshirt,正中央有个大红色的叉叉。习齐不确定这个设计是想表达甚么。
    他放下手边的拖把去柜檯等那人结帐。那人站在饮料柜前选了无糖豆浆。结帐完后习齐回去拖地,那人坐在店内对着窗的座位上喝豆浆。拖地的时候习齐总觉得有人在盯着他,他不太自在地抬眼瞄一下窗边的人,但发现那人只不过是在往着他的方向发呆,他似乎对目光很敏锐,一瞬间就对上习齐的视线,通常陌生人之间都会装作没事地移回目光,那人也移开目光,只是在移开前对习齐笑了一下。就跟他身上巨大红叉叉的设计一样,习齐不太懂这是甚么意思,所以他继续拖地。
    那人离开之后,他去补货,很轻易地忘记这件小事。
    9
    早上七点下班,超商就在家附近,他很快地走回家。这个时间肖桓已经起床准备上班,习齐跟他说声「早安」后回到房间。
    床上放着摺好的薄毯子,窗帘不知道甚么时候被拉开了,早晨的阳光充盈着室内,直到这时,才能发现这个房间有一面的墙上钉满纸张,上头画满艳丽的色彩,这是习齐从疗养院带回来的习惯。
    他早已忘记自己从甚么时候开始懂得画图,听肖桓说,自从那天他问出「瑜哥是谁?」开始,他就开始吵着要见「瑜哥」,就算他不确定「瑜哥」是甚么,是人?是猫咪?是海?还是垃圾?肖桓去照相馆洗了二十来张的照片带给习齐,指着照片中的人说「这就是瑜哥」,习齐惊奇地盯着相片中的人,去哪都带着照片四处跟人分享:「你看──这是我瑜哥!」很快地那些照片无法满足习齐,于是肖桓翻出家里硬碟里所有的照片洗出来带给习齐,不过最终还是不够,习齐哭闹着找不到瑜哥、瑜哥在哪里,闹了两个多礼拜,有一天,他拿起了笔,开始自己画瑜哥。可惜这个方法只维持了一个月,一个月后他又开始闹,闹到后来还会自残,状态很糟,肖桓无计可施下请假带他去灵骨塔,指着那一方骨灰,红着眼说:「瑜哥在这。」习齐发了疯要把瑜哥带走,不然就不离开,后来肖桓不得已硬将他带离,但习齐只要醒着就想逃走,他们只好把他关在疗养院的房间,三天后,肖桓来疗养院探望时给了他一条鍊子,上头掛着小小的玻璃瓶,肖桓红着眼眶指着里头细碎的残灰说:「小齐,瑜哥在这。」从那之后,习齐就不吵闹了,他开始变得沉默,也开始画瑜哥之外的事物,比如蘑菇。
    习齐洗完澡后,披着那件薄毯子坐在地板上,地板上有一张画纸,上头是打了草稿的蘑菇,他拿起水彩笔,将红色的顏料滴上去。
    「tim,你在吗?」他喃喃道,「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我们生来有洞?」
    轻风吹起窗帘的一角,彷彿远方有人在呼唤他。
    10
    习齐在如蛆附骨的寒意中醒来,全身疼,红色的蘑菇已经画好了,被他亲手钉在墙上,他胡乱找了药吞下没过多久就昏睡过去,直到听见门铃声才醒来。
    他躺在地板上一阵子才强迫自己爬起来。假若不去应门,门外的不知道是谁可能会打手机给他或肖桓,他若不接手机,有几成的机率外面的人会打给肖桓,无论如何,最后肖桓就会慌张地请假从健身房赶回来查看他怎么了。这种事以前发生过一次,只是因为懒得应门,肖桓飞奔回家时他还正在床上半睡半醒中,肖桓在确定他真的只是在睡觉后,松了口气大力抱住他,「你没事就好。」耳边是肖桓不明显的哽咽声。
    「你以为我怎么了?」他问。
    「我不知道。」肖桓说,强撑起一抹微笑,「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害怕吧。」
    习齐瑟缩着动了动,肖桓反而加大了抱着的力道。
    「对不起,小齐,再、再让我抱一下,我真的是怕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脆弱地哀求他再抱一会儿。
    习齐的手尖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就不动了,表情仍然空白。
    他披着毛毯虚浮着脚步去开门,正因为没特别想甚么,所以当大门前站着这位染着一头奇异青蓝色头发和蓝色眼线的男人的时候,他既没有预料到,也丝毫无惊讶,心情平淡如水,只是睏。
    「一脸呆滞……」那人上上下下打量他,「你忘了我要来是吧?」
    「有点……」习齐訥訥道,侧身让虞诚进门。
    听见他的回答,虞诚嗤笑了一声,「鬼他妈的有点,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了。」
    虞诚大包小包来拜访,一手提着她从澳洲带回来的零食纪念品,另一手拿着附近热炒店买来的晚餐。习齐领着他去厨房,跟着他一样样将糖果饼乾拿出来整理进柜子里,不知道为什么虞诚越是相处越是把他当长不大的小朋友,去哪里玩带回来的大多是零食类和有趣的小吊饰小玩具。不一会儿柜子就放满了。
    虞诚将热炒店外带的青椒炒牛肉、铁板豆腐、炒青菜等等六样菜摆在餐桌上,听说店里的老闆年纪六十出头的老师傅,头秃了一半,肚子跟孕妇差不多,是厨房里最年长的,也是出菜速度最快、脾气最暴躁的,习齐没见过人,但去店面吃饭时听过他的吼声。
    「你哥刚说顺路去买个牛奶,会晚点回来,让你先吃。」
    「虞老师一起吃吗?」
    「不用,你吃吧。」虞诚耸肩,「我等下有个烛光晚餐。」
    习齐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放在虞诚左手无名指上玫瑰金色的婚戒,他知道虞诚有个稳定交往的澳洲男友,不过印象中半年前虞诚来拜访时手上并没有婚戒。
    虞诚见着他的视线,大方地举起来给他看个清楚,笑叹着说:「我没想过自己也有这么一天。」
    习齐一边吃着饭,一边听虞诚说:「我以前很不屑这种形式上的东西,承诺啊、爱啊、束缚啊、仪式感啊不管是甚么,自己心里清楚就好,这种贵得要死又没用的东西也就是商人才想得出来的把戏,人难道已经可悲到必须用物质来证明心意的地步了?」
    「现在呢?」习齐不禁好奇。
    「现在啊……」虞诚翘着脚,喝了一口习齐刚才给他到的水,说:「当然还是不屑啊!」
    习齐一愣,虞诚大笑:「我老公是我遇过最俗气的人!我这次去澳洲找他,像平常一样去餐厅吃晚餐、逛书店、看电影,晚上去看夜景,聊天聊到一半他不知道从哪拿出一束玫瑰,99朵,上面放着一个小盒子,叫我打开来。」
    「然后你就接受了?」
    「是啊。」虞诚说:「就接受了。」
    淡淡语气,他的笑容犹如浅浅翻涌的浪潮,「很早就接受了。」
    习齐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他甚至抓不着精确的情绪,开心?祝福?感动?表感交集?思维发散着,飘在未知的氛围中落不到地。
    虞诚仍然笑着,「我们月底要办一场小型的聚会,不超过三十人,邀一些亲朋好友来我家吃蛋糕、玩游戏、间聊甚么的,当然这是他极力要求的,作为不办正式婚礼的补偿。」
    对方还未开口,习齐几乎是霎那间就预料到了下一句话。
    「你来吗?」
    习齐的第一个反应是惊讶,这几年的相处,他或多或少感受得到虞诚虽然外表和谈吐尖锐,让人不敢亲近,但同时拥有折服人心的魅力,他带过的学生、共事过的人许多至今仍在联系,甚至是出书后吸引的一眾粉丝有几个「看得顺眼」的也会偶尔约出来吃饭,总之,他交友广泛,在今天之前,习齐从未想过原来自己能排上前三十名。
    他吞吞吐吐地说出自己的心情,引来虞诚一脸扭曲的表情,他恨恨地开口。
    「干,你自己数,我们认识了几年?」
    「……十年。」
    「亏你还记得。」
    虞诚一手支着下巴,另一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习齐还没反应过来前弹了一下他额头,吓得他往后缩,回过神来才发现根本不怎么痛,他傻傻的模样取悦了对方,斜斜勾起的嘴角全是嘲笑,弯起的眼底却沉淀着暗沉沉的温和。
    11
    十年。
    对习齐来说是比较模糊的概念,人类记忆混乱,而他本身的「病」更加重混乱,他像一锅瓦斯炉上沸腾的水,底下的泡泡衝上水面,只有在衝出桎梏的一瞬间他才能意识到自身的存在,转瞬之间水膜破裂,又归于混乱。
    在疗养院的时光中,比起医生、諮商师、肖桓、习斋、虞诚等等来来去去的人,大多时候,留下的印象都是五顏六四的蘑菇;疗养院之前的时光,是一抹灰败的景色,他说不出何年何月成为ivy,想不起肖瑜死亡的过程,他曾经因为苦于丢失的过去而撞墙自残,医生说这很正常,很多受创的人都会忘掉痛苦的记忆,很多人终其一生也摆脱不了这种症状。
    「可是我记得很清楚,我拿剪刀的时候。」习齐疯疯癲癲的笑着。
    「我坐在他身上,舞台灯光笼罩着我们,他全身都是汗,身体释放着热气,肌肉绷紧,我拿着剪刀往他眼睛里刺,啊哈,喷出来了!白白的红红的!那种感觉……」
    那种感觉……习齐颤抖着,手臂上疙瘩一颗颗冒出,血液浑身流动,酥酥痒痒的热意窜上脊背。
    「我好开心呀!我已经好久好久没那么开心了!」
    「我要画下来!」
    他兴冲冲地跑出诊疗室,差点撞上疗养院的其他病人,他跑回自己的房间拿起水彩笔,沾了好大一坨红色顏料就往白纸上毫无章法的涂,嘴里哼着不着调的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可自拔,等他画完后,一见到房间还有个人就迫不及待的他住那人的袖子,手里的顏料全抹上那人的袖口。
    「医生你看!你看!」他兴奋地挥舞着手里的画作,「我好开心啊!我好久没那么开心了!」
    那人被他突兀的动作吓得一僵,而后慢慢地放松下来,接过他手中的画观赏起来。
    「你在画甚么?」
    习齐说不清自己画了甚么,过去攫食着他的神智,也许他只是需要一个发洩的管道,无论是开心还是悲伤,都必须找出一个流出去的口。他想,虞诚之所以会迷上摄影也不外乎如此。
    凌晨店内无人时,他翻出手机,脸书上的朋友极少,五隻手指头都能数出来。虞诚的头像是他的侧脸,灰蓝色的中长发随意扎起,前端刘海微微盖住眼睛,也遮住表情,只显现出略为深刻的法令纹。他翻看着之前的贴文,大多是各地风景,最近一则是澳洲公路上的景色,黑色的道路蜿蜒至远方山脚,路的两旁全是赭红色的土壤,天空雾蓝,道路中央有个人大咧咧地躺着抽菸。习齐知道,这就是向虞诚求婚的那个人。
    虞诚贴文上只写着一句话:「没遇过这么白痴的人。」
    底下的留言很多人都喊着放闪不要脸、恭喜、祝幸福之类的话,看来他们结婚的事已经公开了。
    习齐继续翻看,有一张贴文是虞诚和他男友的自拍照,背景在山上,身后一片林绿,他们俩带着同一款登山帽,脸贴着脸拍照,他男友还恶作剧,勾着虞诚肩膀的那隻手捏着虞诚的左脸颊,让他的笑容歪掉。
    这时超商的进自动门响起提醒音,习齐赶紧收起手机。门口进来的人是那个常常凌晨夜跑的年轻人,他还是那件有着大红叉叉的短袖,习齐决定称他为x先生。
    x的目光短暂停留在习齐收起手机的动作,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他走到饮料柜前拿起一杯豆浆结帐,习齐机械的操作收银。
    这一次x先生选择坐在超商外的长椅上喝豆浆,他咕嚕咕嚕喝得又快又急,可能很渴吧,运动后薄薄的汗水让脸颊黏上发丝,放下豆浆,他大咧咧的直接躺在长椅上懒懒地点起一根菸,这让习齐联想到虞诚新婚的老公,也是这样毫无顾忌地大仰四肢躺在公路中央。
    会做出这种动作的人似乎有种气质,习齐艰难地转动头脑。
    没错,就是自由。
    他麻木地整理架上的商品,思绪散乱。等半个小时后回过神来,x先生仍然躺在长椅上,只是不动了,眼睛闭着。风那么冷冽他却毫无知觉似地摊开全身,感受不到冷,这个想法让习齐瑟缩了一下,很久之前有个人也像暖炉一样,奔朝大海也浇不灭满身热烈。习齐开始担忧x先生会不会是自己幻想的產物而已,可是他今天明明已经按时吃药了……是吧?
    他恍恍惚惚,不由自主地抱着出门前肖桓塞到怀里的羽绒外套,像隻鬼鬼祟祟的幽灵静悄悄地站在x面前,x仍避着眼没有动,他不冷身体没一丁点儿的颤抖,又或许他早已死去,只是尸体而已。
    习齐小心翼翼地将外套慢慢移过去,动作很轻,然而仅仅是衣角一碰到x得手边他就「刷」地睁开眼。习齐对上一双黑若深川的眼,他僵着身子一时间既不敢动弹又不知如何是好。
    x打量他的动作,就着躺着的姿势,笑了。
    「我不冷,也没有睡着,不过谢谢。」
    习齐半张着嘴却不知该回应甚么。
    「倒是你……全身都在发抖。」
    习齐放下手中的外套,半晌,才訥訥地「嗯」了一声。
    那人终于支起上半身,「你还好吗?你抖得……有点厉害,身体不舒服吗?」
    习齐对于所有外界事物都极度迟钝,甚是是滞涩,即便如此,他还是能感受到对方的明烈的注视,并且整个人为之动盪,因为、因为相似的气息。
    tim。
    他无声地在舌尖上辗转着这个名字,然后逼迫自己回到现实回到正确的时间里,表现得像正常人一样。
    他退了一步,抽离似地感受喉咙在脖子里震动,「我、我没事,可能是太冷了。」
    然后又退了一步,在对方的注视下转身逃回室内,他衝到员工休息室内翻找包包,最后掏出了一个蓝色药盒,数起今天的份量。
    原来真的又忘记吃了,难怪抖得那么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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