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究竟是课业重要，还是朋友重要？张承恩提着吕晨曦的包包，默默地走回男宿，早上吕晨曦跑走后，李佳仁二话不说的选择翘课，不顾老师早已看见他们，光明正大地离开系馆，一早就达成让老师气死的成就。
    她毅然决然的背影，使得张承恩不自觉向前踏出一步，理智又拉住他脚步，告诉他不该放弃课业，正犹豫是否要跟随李佳仁，张承恩就被迟到的朋友抓着进教室，他便顺势上完了一整天课，直到第八节结束，他也不见李佳仁与吕晨曦。
    早知道就跟李佳仁一起去找吕晨曦，至少两个人找，效率会更好。张承恩马后炮想着「早知道」，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他责怪自己不够勇敢，在面对课业与朋友，他没有和李佳仁一般义无反顾，选择了自保学业。
    从新训时期，他就一直在注意吕晨曦，吕晨曦不是惊为天人的女孩，她身边的洪琪、李佳仁比她抢眼太多，大多数人目光放在她们俩身上时，张承恩就注意到这低调的女孩子，对他人故意的行为，她装傻当作不知道，默默忍受洪琪许多她所谓的「直爽」，最终被同学无故厌恶，吕晨曦仍不畏艰难的昂首阔步，他好奇吕晨曦的坚强，也想与坚强的她做朋友，所以那天，他才会拉着朋友找吕晨曦一组。
    或许是她太过坚忍不拔，张承恩才会忘记，吕晨曦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她也有恐惧的事物：她不在乎自己，她在乎的是，所重视的人们。
    她隐藏太好喜怒哀乐，就像没有底线一样，任由人去宰割，偶尔才严肃阻却他人，一个软弱的好人，谁又会真正害怕呢？吕晨曦厉声说明底线也没人当一回事，事情过了，眾人也忘了。
    这点，张承恩也是一样。
    浮现与吕晨曦的种种，张承恩手上的包包就越发沉甸甸，他忽视了吕晨曦的内心，相信外表温和的她，连在最紧要关头，也没有选择吕晨曦。
    「喂？」懒洋洋拿出在口袋震动的手机，张承恩有气无力的应答，电话那头的人，与张承恩相反，焦急的询问：「承恩！你有看到晨曦去上课吗？我还是找不到她！」
    「佳仁，你先冷静一下，想想她会去的地方，她应该不会去不熟悉的地方才对。」李佳仁的紧张染上张承恩，他语气终于有起伏。
    「我找过了！她的生活圈很小，会去的地方也就那几个，姜宏志的课表我也查过，他今天一整天都要上课，晨曦不可能去找他，她到底跑去哪里了？连手机钱包都不带，她要怎么办？」
    李佳仁讲到激动处，声音开始哽咽，她找了一整天，心情肯定比谁都要着急，寻而不得又无可奈何的无力感，深沉到冰山如李佳仁，都无法招架的地步，她开始低声抽泣，藉由电话，张承恩听得一清二楚。
    他不知道怎么安慰李佳仁，因为他也好想哭泣，碍于面子张承恩忍住鼻酸，不愿让李佳仁得知。
    「这时间姜宏志也下课了吧？不然我们去拜託他帮忙？」还维持理性的张承恩，逼迫脑袋努力运转，提出似乎可行的建议，早就情绪崩溃的李佳仁，不加思索的同意，顺道提起：「姜宏志的办公室是综大322，麻烦你在去找他看看，看他有没有在办公室，我再去找一下晨曦！先掛了！」
    被交代前去找姜宏志，张承恩内心百般不愿意，他停驻在原地，挣扎是否该去找姜宏志，他对姜宏志有着莫名厌恶，幸好姜宏志也对他没好感，他才能放心地尽情讨厌。
    要去跟讨厌的人交流，谁都不会愿意吧？张承恩为自己找了藉口，向男宿方向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
    吕晨曦承受不少攻击，又把所有过错揽在自己身上，失联状态下的她，会发生什么事不得而知，一时的意气用事而不去把握每个可能性，若是她有个万一，一定会成为张承恩永远的噩梦。
    已经失去了一次帮助她的机会，这次再不去为了她行动，又怎么能称为是吕晨曦的朋友呢？
    讨厌姜宏志又如何？他是吕晨曦心中特别的人，也是懂她的人，光这点，姜宏志就胜过张承恩许多。不，一开始他就毫无胜算，吕晨曦看着姜宏志的眼中，闪烁着光芒，明亮又兴奋的神情藏不住，与他对望时完全不同。
    吕晨曦只在乎姜宏志。
    姜宏志也同样在乎吕晨曦，他们相知相惜、懂得对方的想法，没有一丝外人介入的馀地，张承恩心想，他之所以厌恶姜宏志，应该是他能被吕晨曦珍视吧？
    她是个好女孩，值得被更好的人珍爱，而那个人绝对不是姜宏志，他就是一滩烂泥，不该污染吕晨曦的洁白，可互相吸引的俩人，张承恩根本无从下手，吕晨曦眼中只有姜宏志呀！
    走上综大的楼梯，张承恩不断思考为什么姜宏志运气这么好，能拥有吕晨曦的目光，明明他从未做过任何事吧？反而是吕晨曦为了姜宏志做了许多。他能安然洗清冤屈，幕后有谁的帮助，张承恩不用想也知道，吕晨曦必是他最大的功臣。
    322在综大的三楼，张承恩三步併两步的上楼，期许姜宏志不在办公室，他就能放弃这个提议，也能放心不找姜宏志。
    不用敲办公室门，张承恩的幻想就彻底破灭，姜宏志恰好从办公室出来装水，他们俩马上就发现彼此，站在走廊两端互瞪，瞪人之馀，姜宏志撇到张承恩手上的包包，亚麻色的包包上有着小小的刺绣，是吕晨曦常用的包包。
    「为什么晨曦的包包在你手上？」气势忡忡的大步走近张承恩，姜宏志一把抢过张承恩手上的包包，包包出乎姜宏志意料，有着十足的重量，他困惑的瞄了眼包包内，吕晨曦的手机躺在里头，其他个人物品也一样在包包里。
    「你知道她被人在网路上诬陷吗？」张承恩完全不理会姜宏志的询问，劈头就问将洪志问题，鄙视又具侵略的直直盯着姜宏志。
    「什么？」
    「看样子是不知道了，她为了不牵连我们，早上就消失了，佳仁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她。我们需要你帮忙。」对比吕晨曦关心姜宏志的程度，姜宏志对吕晨曦太不上心。
    「什么帮忙？」姜宏志依旧不能釐清张承恩的话，再度反问张承恩。
    「请帮忙找晨曦吧！比起不了解她的我们，你应该能够猜到她去哪里，毕竟你总是看着她啊！而她也……。」
    能让张承恩拉下脸拜託他，姜宏志终于瞭解到事情严重性，吕晨曦不知去了何方，也没有人找到她或目击她。兹事体大，姜宏志忽略张承恩的低落，一口答应去找吕晨曦，并迅速的离开，找起吕晨曦可能去的地方。
    张承恩淡淡看姜宏志如暴风般的来、又如风暴般的走，他与李佳仁都是能直接给予吕晨曦帮助的人，不论利益得失，与他彻底相反，明明想待在吕晨曦身旁，却无法把对方放到第一顺位，他想，吕晨曦一辈子也不可选择自己吧？
    从两人见过面的地方找起，学餐、小吃店、长椅等等地方，姜宏志都没能找到吕晨曦的痕跡，他瞭解吕晨曦生活圈不大，不会随意乱跑，之所以到现在都没找着，可能是因为吕晨曦在躲他们吧？
    天色渐渐转黑，姜宏志还在奔波找吕晨曦，校园变得太暗，唯有运动场的白光够亮眼，姜宏志在远方端详运动场的看台，他似乎还没找过那边，看台的高度也刚好够姜宏志眺望大半的校园，他可以试着去看台上找吕晨曦的身影。
    运动场上的学生热血沸腾的打着球，此起彼落球鞋与人喊叫声，姜宏志越过慢跑的人，直直走上看台楼梯，看台的光源是来自照射运动场灯的反光，他小心翼翼地踏着每阶阶梯，怕一个没注意就跌下楼梯，他的年纪可禁不起摔。
    强烈的直觉突然拍打姜宏志脑海，他走上看台后，顺势看向了右边。
    他找到吕晨曦了。
    屈着双脚、头埋进膝盖中，杜绝目视外头世界的姿势，让她没有察觉到姜宏志靠近。年才刚过，天气乍暖还寒，姜宏志想起吕晨曦才刚治疗完感冒，身子理应还不太好，就脱下自己的外套，轻轻的为她披上。
    「……老师？你怎么……」感受到有物品覆盖自己身上，吕晨曦反射性的抬头，红肿的双眼便被姜宏志看见，她正迷茫自己怎么会看见姜宏志，姜宏志食指便覆上她想说话的唇。
    「晨曦，别说话。让我先整理一下情绪，我有点想哭。」姜宏志一手盖住自己双眼，努力把眼泪塞回泪腺，可越是尝试，姜宏志越是想起找寻吕晨曦的惊慌，他到处找呀找，遍寻不着吕晨曦的绝望，甚至害他產生吕晨曦永远离开自己的想法。
    见到吕晨曦的身影，姜宏志顿时懂了当时撞见自己寻短的吕晨曦，内心有多么担心受怕，还有多想痛斥对方太傻，为什么不愿意依靠自己，明明一直在身边，却不被依赖的痛苦，他终于能感同身受。
    「老师，你哭了耶。」顺着姜宏志手流下的水珠，吸引住吕晨曦的目光，她慢慢移走放在唇上的手指，俯下身子想从姜宏志指缝中偷看他，却被姜宏志一把推开。
    「还不是因为你！为什么要突然消失不见？我……」害怕你永远从我的生命中消逝。姜宏志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后半段话，他深知说出的同时，自己也会诉出对吕晨曦的感情，现在彼此身份依然是个阻碍，他还不能表露爱意。
    他无言抬头凝视吕晨曦，任由泪扑簌簌，本还想顾及形象，不愿在吕晨曦面前哭第二次，但比起不小心告诉她，自己有多么在乎她，姜宏志寧愿默然无语哭泣。
    与第一次见到的绝望眼泪不同，姜宏志每滴落下的泪水，都是对吕晨曦无言的控诉，无须多言，吕晨曦也能明白姜宏志的焦虑，她轻轻拭去姜宏志的泪，轻声说：「抱歉，我造成你的困扰了吧？明明我就不想要让你困扰。」
    「你从不是困扰，请不要这样认为，你能对我再更任性一点。所以，晨曦，你能告诉我，你怎么了吗？」吕晨曦先是睁大双眼，又低下眼睫，低落的抿起嘴，情绪低落的她，不是姜宏志所乐见，他想抚上吕晨曦的脸，给予亲爱的她安慰，但他不能如此，必须紧掐住双手抑制衝动，为守住最后的师生防线。
    「我……我曾经见过死亡。」吕晨曦答非所问的回应，让姜宏志摸不着丈二金刚，他正想问吕晨曦在说些什么时，吕晨曦又接着说下去。
    「国中时，我受到大家的簇拥，活在班级的中心，以为同学们都是温暖且善良，天真的认为这世上没有坏人，我愚昧的想法让我错失看清霸凌的事实。那个孩子……她总是对我笑着说没事，而我居然相信她和同学的说法，当她们只是在玩！……然后悲剧就发生了。」
    姜宏志能听出吕晨曦微微颤抖的声音，她呼吸变得急促，却仍然拼命压下激动，想尽量保持平静。
    「她跳楼的那天，我们班正在上体育课，她不知何时消失，再次见到她，是血肉模糊的尸体，她喷溅的血、扭曲的四肢、瞪大的眼睛，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对一个才十三、十四岁的孩子来说，那会是多惊悚的场景呢？姜宏志完全不敢想像，就连他活到这岁数，都不可能坦然面对尸体，何况是个国中孩子呢？他好想抱紧吕晨曦，告诉她不要怕、有他在。
    「我直到那时才明白，原来班上的人对她严重霸凌，那些对我和善的人，私下却是另一个嘴脸，对着别人极尽凌辱之事，我……在那个瞬间，再也无法承受所得知的黑暗，把自己关在家很久、很久，再也不愿意与人接触。」
    「人类是会为了自身的喜恶而伤害他人的生物。这点，是靠着她的死亡让我认清，要是我早点知道就好了！要是我早点知道人绝非善类，我就能去拯救她了吧？但是……」触动到吕晨曦深处秘密，她再也无法忍住情绪，双手抓住姜宏志手臂，紧皱着眉、泪水不断涌出。
    「一切都来不及了……没有伸出援手、活在光明中的我，也是霸凌她的兇手！我也是造成她死亡的元凶！她所受的痛苦，现在的我根本比不上万分之一！即使被所有人霸凌，那也是我罪有应得，我本就该受到惩罚，我可是害死了一个人呀！」
    「可是我却拥有了你们，你们不顾一切的对我好，不惜与他人开战的勇气，让我好害怕……这是我该承受的原罪，不关你们的事，我不想要让你们因我而受到伤害啊！我更不想要变得幸福！这是我要用一生去赎的罪，拜託……不要对我这种人好……。」
    看似光明美好的吕晨曦，心底却藏着深不见底的灰暗。她愿为了他人绽放光芒，却从未考虑自己的状况，不停地压榨自己的心，不单单只是因为她为善，还有她多少想赎罪的心。
    把错误揽在自己身上的吕晨曦，使姜宏志鼻头一酸，又开始哭泣，他心疼照亮过好几次他生命的吕晨曦，她不懂自己所散发的光，其实拯救过人吗？
    再也不能忍住抱住吕晨曦的衝动，姜宏志一把将吕晨曦揽进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