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和她相遇的那一年我23岁，而她被送进医院的时候才19岁，她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我偶尔会在早上巡房的时候看见她在走廊上和人聊天，有时还会看见她踩着小跳步跟在某个护士身后，玩起小跟班的游戏。
    医院里的人都很喜欢她，包括我在内。
    她说她喜欢旅行，喜欢爬山，总有一天要征服台湾的每一座山，完成后每年要固定一天再一次爬上山，她说她要那座山永远留下她的脚印，要它记得袁慕青是如何征服它的。
    好可爱的女孩子，听见她志气高昂的话语后我这么想着。
    只可惜老天爷对这么一个活泼开朗的孩子很不公平。
    她常常跌倒。
    「舒医师，今天天气好好！我们出去散步好不好？」
    「我还有病人要看呢，下次吧，好吗？」我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喔....」她丧气地坐回床上，随即又露出笑容晃了晃我的手臂说：「那我们说好囉！下次你一定要带我出去散步哦！」
    「好，我答应你。」我伸出手勾住她的小指，和她约定好了....
    我从不食言，不久后我就牵着她的手到了后方的庭院，在草地上散步。
    「舒医师，如果可以，我想和你一起爬山。」她走在我前面一点点，双手摆在身后，走路带点陶气样的说。
    「我？为什么？」我诧异的指着自己问。
    「因为你很亲切呀！这间医院的医生跟护士都好忙，只有你会抽空出来陪我散步。」
    「如果你喜欢，我以后会多排一些时间出来陪你。」心中微微的波动促使我这么说，说完后我有些心跳加速的感觉。
    「真的吗？」她转过身停在我面前，笑得更开心了。
    「真的。」
    「你不可以骗我哦！」
    「绝对不会。」
    然后她抱住了我，在那个不算是大树的树下我们紧紧相拥。
    第一次的拥抱。
    慕青是个长得很清秀的女孩子，言行还带着一点点的稚气，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她，我时常想起她笑起来的模样，还有她回头看我时扬起的长发。
    我想全医院就属我最关心慕青。
    慕青没有主治医生，她不用吃药，因为没有药能给她吃，她不用开刀，因为x光结果显示她的身体正常得跟一般人一样。
    这正是残酷的地方。
    在不断的、不断的跌倒之后，慕青的腿开始不听使唤起来。
    「再走几步就到了，加把劲，你就快到了。」她攀着我的肩膀，我扶着她的腰缓缓往后退。
    「语默...我....」她眼眶泛泪，咬着下唇吃力地跨出下一步。
    「再一步就好了，好吗？」我忍着鼻酸，希望她不要这么快就放弃。
    「我觉得自己好没用。」她说着，在完成復健之后我将她抱回床上坐着，我坐在她身旁将她搂进怀里。「这么一小段路.....我却连走完它的力气都没有。」
    「你很棒了，真的很棒。」
    「你还记得好久以前我说想和你一起爬山吗？」
    「当然记得了。」
    「我想....是没有机会了，对吗？」
    我回答不出来，强忍着泪水和几乎要崩溃的情绪。
    「但至少你还是带我去了好多地方，也牵着我走过好多路。」她把头靠在我肩上，「我已经不害怕跌倒了，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接住我。」
    「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到时候我们还要一起爬好多山，不只是台湾的....还有阿尔卑斯山....」
    那一天她静静听完我说了一长串，然后淡淡地笑。
    为了完成我们两人的约定，我曾背着慕青爬上她一直很想征服的山锋，累了就停在路边休息，休息够了就继续背着她上山。沿路她跟我指着说那是什么树，什么花，脸上掛着大大的笑容，吹来的风很冷，但背着她的我却觉得无比温暖。
    在象徵着我们爬上顶峰的石碑旁她掉了几滴眼泪，嘴角却是上扬着的，从后环抱着她的我疲惫的喘着气，不过在看到她的笑容后我觉得一切都是值得。
    「好美....」她说。
    我们一起坐在草地上，我往她的视线看过去，是一整片绵延的山脉。
    「如果你喜欢，下次我们再去爬别座山。」
    「不用了。」她摇摇头，转身过来轻抚我的脸庞。「这样我就很满足了，谢谢你。」
    「说什么谢谢，这是应该的。」我拧了拧她的鼻子，她总是喜欢为了一些小事道谢。
    「为什么是应该的？」她笑着问。
    「因为....」我思考了一下，很快便得出答案来。「因为这是你的梦想，我想完成它。」
    「谢谢你，总是对我这么好。」
    我把她抱得更紧，以为这样就能将她融入自己的灵魂中。
    「也是因为我喜欢你，很喜欢你。」我说。
    「能得到你这句话的我很幸福。」用着轻松的语气，她接着道：「能被大名鼎鼎的舒大医生宠幸呢。」
    我大笑出来，「是啊，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就是你了。」
    「一定有很多人羡慕我的。」她闔上双眼，躺入我怀里。「如果可以开一间花店，过着清间的日子，在那里和你一直生活在一起，偶尔去爬山，偶尔去旅行，不知道该有多好。」
    「会的，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语默。」
    「嗯？」
    回应我的，是一个很轻，很轻的吻。
    慕青住进医院后的第二年，除了看诊还有陪慕青的时间之外，我把自己关在医院的研究室里，没日没夜的在里头研究能够减缓肌肉萎缩的药物。
    有时候慕青看见我眼旁重重的黑眼圈还会跟我生气，而我只能抱着坐在床上的她晃呀晃的，不断用可怜兮兮的姿态求她原谅。
    这时的她已经站不起来了，双手也变得没什么力气。
    每每想到这点我都觉得似乎有人掐着我的心脏，心痛得几乎要窒息。
    我没想到慕青的病情会恶化得这么快，好像她下一秒就会离开我一样。
    床边放着她住院时带进来的日记，每个夜晚她会记录下自己当天做了些什么，偶尔也会写到她发病以前的日子，她爬了哪座山，又或者是独自一个人到了哪里旅行等等....
    从我们牵手的那一天起，日记里也多了我的身影。
    她的字跡从匀称清秀，到后来的曲折歪斜，看着上头的一字一句，我又红了眼眶。
    每晚我看完后都会在最末句旁边写上我想对她说的话。
    『我洗澡、吃饭的时候都在想着你。』
    『连看诊时都在想着女朋友的医生是不是很糟糕？还好那个病人只是需要缝个几针而已。』
    『我喜欢每天早晨有你的一句我爱你。』
    『如果有一天，我向你求婚，你会答应吗？』
    『我们永远都不要分开，好吗？』
    到最后的问句越来越多，随着一天一天过去，我的不安也渐渐加剧，好像往后的每一天都只会是一个问号，一个未知数。
    某一天她送了我一条项鍊，坠子里放着她的相片，她也有一条，里头也放着我的照片。
    「这样我就能时时刻刻想念你了，当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她说，我才知道原来当我想念她的时候，她也深深的想念着我。
    时间毫不留情的往前走，25岁的我依旧随着时光成长着，但21岁的她却渐渐地被冻结起来，不只是她的身体，还有她的青春。
    到了后来她连说话都变得吃力，我的研究还是一点进展也没有，同事说那是无药可医的，我不相信，也不肯相信。
    「对不起，今天还是没有写日记呢。」她微笑着。
    「没关係。」我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
    「我好想你，我打不开坠子，只能在脑海里想你。」
    「相信我，我也很想你。」
    「语默，抱抱我，好吗？」
    我抱起她，每一次的拥抱力道越来越紧，也越来越捨不得放开。
    「语默，不要研究了，我想要你陪我，可以吗？我可以这么任性的说吗？」
    我内心挣扎着，慕青这句话就好像在对我说：『不要救我了，我不可能好起来的。』
    「可是...如果我成功了，我们就有更多的时间能够在一起了。」猖狂的泪水在我脸上肆虐，我几乎哭得不能自己。
    她只用了一句话就让我放弃了研究，也是放弃了根本不可能是希望的希望。
    「比起未来，我更希望这一段时间有你。」
    发现她再也说不出话的那天，我在后院，我们定情的那棵树下哭了一整个晚上。
    每天一句的我爱你，到最后我只能在她深情的凝望里得到这三个字。
    那阵子有个和我差不多岁数的男人被送进医院来，他叫阿龙，开完刀后他有事没事就喜欢找我聊天，也知道我深爱着隔壁病房的慕青。
    「我想，如果她能有一具健康的身体，日子肯定过得比这世上任何人都还要有意义。」阿龙曾说。
    有一次他佇着拐杖到隔壁来找我，我介绍阿龙给慕青认识，看见她眨了眨眼，眼精转动几圈我就知道她也很高兴认识阿龙。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哦，大嫂。」阿龙说。
    然后慕青看了看他，又把视线转回我身上。
    我笑了一下。
    在阿龙离开后我俯身吻了她的唇，「还请多指教呢，舒太太。」
    从她眼里，我知道她是高兴的。
    阿龙出院的那天，我在病房里拍了拍他的肩，告诉他做黑的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外头实在不好混，他也拍拍胸脯答应我了。
    「舒医师！」突然有个护士在门口大叫着我的名字。
    「怎么了？」我回头问。
    「袁小姐她.....」她一提到慕青的名字我立刻就往隔壁病房跑，阿龙随后也跟了过来。
    护士说慕青的状况很不好，心律也很不稳定。
    「慕青...」我坐到床边，用着颤抖的手抚过她的脸颊。
    她缓缓将视线从天花板转到我身上，这一次我从她眼里得到的，除了『我爱你』之外.....
    还有离别的意味。
    「慕青，不要离开我好吗？我求你.....」我终是忍不住泪水，苦苦哀求着，只希望她能为了我继续撑下去。
    她闔上双眼，随着她滑落的泪，我的心也在此刻被打成一摊碎片。
    『嗶－－』
    刺耳的声响在耳边响起，我慌乱了手脚，着急地对着身旁的医生护士大喊：「还愣着干嘛！！快来帮我，快救她啊！！」
    「舒医师.....」他们不但没有出手帮我，还把我架离了慕青身边。
    「放开我！我要救她！！」我死命挣扎着，他们把我抓得更紧。
    「舒医师，病人已经离开了！！」其中一个护士喊着。
    「不可能....不可能....」
    「舒医师！！」
    「慕青....」突然地，我失去了支撑着自己的力气，无力的跪坐在地板上哭泣。
    我不敢相信我失去她了。
    阿龙走到我身旁蹲了下来，「她没有离开你，只是换了一个地方守护你而已。」
    在慕青被白布笼罩前，我吻了她冰冷的唇。
    「我爱你，这份爱会一直持续到永远。」
    『她没有离开你，只是换了一个地方守护你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