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八章射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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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郡主!”
    大雨如注的官道上,一骑快马绝尘,犹如撕开浩瀚雨幕的利刃。禁军斥候翻身下马,对沉朝颜拜到,“前方有人马往这边来,看衣着似乎是金吾卫的人。”
    金吾卫?
    若是没有记错的话,方才福公公来报说,王瑀出城带的就是金吾卫的人。
    沉朝颜心中一凛,跟着也翻身下了马,问那名斥候道:“看到谢寺卿了么?”
    “并未。”斥候道:“只是见来者形容仓皇,多有伤兵,想是有人追击在后。”
    沉朝颜略一思忖,对随行禁军吩咐,“列队!若见尚书左仆射王瑀,留活口。”
    须臾,密集的雨声里漫起阵阵马蹄,烟雨迷蒙的山道尽头,一队零散的人马果然愈行愈近。禁军早已列队山道两侧的高地,极至走得近了,沉朝颜看清来者,正是狼狈不堪的王瑀。
    两侧弓箭手接令挽弓,一声令下,箭矢破开茫茫雨幕,冷光扑面,惊停了狂奔的马匹。
    王瑀怔忡抬头,只见水雾蒸腾的官道两侧,森寒箭头排列成行,无一不是对准了他和他身下的马。而那片寒凉的兵刃之中,一抹火红格外扎眼。
    “沉朝颜?”他愕然,昏黄的老眼瞳孔震颤,但很快又浮起一抹欣然的笑意。
    虽说他埋了火药,作出副同归于尽的架势,可倘有一线生机,谁也不会想要真的闹到鱼死网破的地步。
    他想活。
    且王瑀能肯定的是,他手中关于谢景熙的这个秘密,虽不能保他荣华富贵,但风烛残年之际,皇帝考虑到王党众人,也会给他这个两朝老臣一个善终,来安抚朝中臣心。
    故而王瑀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利落地勒停了身下躁动的马匹,仰头对沉朝颜道:“臣有要事禀报皇上,今弃戈投降,求郡主保臣一命!”
    话落,他举手,示意身后跟随的金吾卫纷纷放下了手中兵器。
    沉朝颜略一迟疑,示意禁军几人上前,将王瑀绑至面前。不待沉朝颜细问,远处再次传来密集的马蹄,由远及近,像暗夜的闷雷。
    行在队伍前面的是一袭鸦青袍衫的谢景熙,许是驾马行得太急,身上袍衫已经湿透,雨水沿着他英挺的轮廓,断线似的往下淌着。
    四目相对,两人都怔了一瞬。
    大雨和人群之中,谢景熙抬头望她,可仅仅是这样的一眼,沉朝颜便被他看得一怔。狠戾、杀意和疯魔,她被这样的谢景熙震慑,一时竟生出种陌生的错觉。
    雨声隔绝了人声的嘈杂,而马上之人这在这时朝她望来,开口道:“尚书左仆射王瑀贪墨军饷、私购火药意图谋反,请郡主莫要受其蛊惑,将人交与金吾卫和大理寺。”
    沉冷的语气,与今早跟她玩笑温存的谢景熙判若两人。
    沉朝颜愣了一瞬,心底却很快肯定了自己之前的猜测,王瑀定是知晓了谢景熙不愿示人的秘密。故而这一次,谢景熙怕是又想像上次对韦正那样,杀人灭口,永绝后患。
    思绪被瓢泼的雨翻搅得杂乱,沉朝颜没有说话,两人就这样静默地对望,气氛凝滞,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拉锯。
    半晌,沉朝颜凛下表情冷声道:“本郡主奉皇上之命,亲拿嫌犯归案,嫌犯既已伏诛,本郡主会送其前往面圣,就不劳谢寺卿费心了。”
    “郡主且慢。”意料之中,谢景熙驱马上前,唤住了沉朝颜。
    “怎么?”沉朝颜抬头,攫住谢景熙的目光诘问,“谢寺卿难道连圣命都敢违抗不成?”
    谢景熙不说话,垂眸望她,瓢泼的雨沿着他的睫毛往下淌,却显得他的眼神格外决绝,“王仆射入朝叁十余载,树大根深,朝中党羽甚众,若是交由他人看押,恕臣不能苟同。”
    “谢景熙!”沉朝颜肃然,只道:“王仆射该交由谁人看押,皇上尚未定夺,如今本郡主奉旨将其带回,怎么?你也要拦?!”
    话落,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
    大雨之中两人对视,互不相让,直到谢景熙眼中的光芒忽然一暗。
    片刻,他缓缓举手,终于对身后众人给出了收兵放行的手势。
    堵在喉咙的那口气总算是顺了一些,沉朝颜不再搭理谢景熙,只转身对随行的禁卫吩咐,“将人犯先押回沣京,好生看管,待皇上审过再做定夺。”
    变化发生在一瞬。
    冷雨之中,一支利箭从身后袭来,擦着王瑀的手臂,落在他身前几寸的位置。
    王瑀心中大骇,知道以谢景熙的手段,他今日是凶多吉少。可是他不甘心,心中一凛,在众人的抽吸声中,王瑀且惊且怒地夺下禁卫手中长剑,侧身去拽沉朝颜。
    然而在指尖触到她的一刻,冷箭破开雨幕,从王瑀的后心穿出!
    一时间,殷红的鲜血四溅,咸腥的气息混杂着潮湿的雨,被山风鼓荡得到处都是。
    而王瑀似是已经料到今日自己非死不可,他拼尽最后的力气回身,隔着冷雨和兵戈,看向坐于马上的谢景熙,眼中尽是疯狂。
    “你既要逼死老夫,那休怪老夫拉你一道!”王瑀怒喝,太阳穴青筋暴起,像一只垂死挣扎的兽。
    鲜血染红了衣襟和圆领袍前的祥云纹,王瑀力竭,轰然跪倒在地,却仍以剑撑地,一手捂住被箭头扎穿的前胸。
    他抬头注视人群,笑得双目猩红,“想知道沉仆射是怎么死的么?哈哈哈哈……”
    王瑀歇斯底里地狂笑,声音回荡在雨声连绵的山谷,显的落寞且癫狂。他双眼攫住沉朝颜,咬牙一字一句道:“你们都以为他死于意外么?不!他骗了我们所有人!他唔!……”
    寒光驰过雨幕,从喉间破出,一剑封喉。
    一片血雾在眼前溅开,王瑀怒目圆瞪,随着几声“嗬嗬”的怪叫,大口大口的鲜血从他口中溢出,沾得他胸前的那朵祥云纹完全辨不出颜色。
    脑中轰然,沉朝颜怔忡地看向面前那个死状凄惨的人,心口却像是被那支箭破开了一个洞。
    不远处,谢景熙收了手中长弓,冷声对沉朝颜道:“嫌犯假意投降,欲意对郡主不轨,现已伏诛。”
    “大理寺,”他转身对侍卫吩咐,“将尸体带走,听候安排。”
    “谢景熙!”沉朝颜怒不可遏,上前拽住了谢景熙的缰绳。
    什么叫假意投降对郡主不轨?
    她方才分明看得清楚,若不是那支从身后射来的冷箭,王瑀又怎么会反水,转而挟她为质?
    嘈杂的周遭,山雨下出了一种无法无天的张狂。
    沉朝颜只身挡在谢景熙马前,一身骑装被雨浇得湿透,“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她仰着头,雨水顺着两鬓黏湿的发一直滚到内襟,让心口都跟着漫起凉意。而马上的人只是垂眸看她,半晌,才道出一句,“他必须死。”
    他的声音轻而弱,沉朝颜恍惚了一瞬,才发现谢景熙面容憔悴,连唇色都是苍白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腥气,她这时才反应过来,那样的味道也许并不是雨后泥土的气息。
    一个“你”字还未出口,眼前之人忽然一歪,从马上轰然跌落。沉朝颜想扶他一把,可以她的力量,根本不足以支撑身量高出许多的谢景熙。
    好在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跌落的人竟下意识将她扯进怀里,继而腰腹崩紧,翻身以自己的背着了地,卸去了下落的势道。
    沉朝颜被他拽倒,整个人都失重地压到了谢景熙身上,落手之处是他藏在蹀躞带下的腰腹——黏腻猩红,是血。
    *
    这一场雨淅淅沥沥,一直从骊山下回了沣京。
    谢景熙从昏睡中醒来,闻到一点清苦的药味,腰腹的伤口隐隐泛痛,他往四周打量一圈,发现自己已经回了谢府。
    “母亲……”谢景熙虚弱地开了口,声音却是干涩的。
    谢夫人一怔,朦胧的睡意霎时醒了大半。有惊无险、劫后余生,这大约是她现在所有的想法,谢夫人看着榻上毫无血色的谢景熙,一时便也只顾得哭了。
    这一哭,也惊动了好些一直候着的人。裴真和李署令率先围了上来,赵嬷嬷也赶紧端来了热水。
    一群人面色凝重地盯着李署令搭在谢景熙腕间的那只手,直到听见他说了句“无甚大碍”之后,才露出了点笑意来。
    谢景熙被裴真垫了厚厚的软枕,扶着靠坐在了床头。他目光扫过周围,终是忍不住问裴真道:“昭平郡主不在么?”
    裴真有些为难,不好告诉谢景熙,昭平郡主实则将他送回谢府之后就离开了。而谢景熙见他支吾踟蹰,大概也明白了过来,勉强提了提唇角,接过裴真递来的药。
    门口响起另一人的脚步,谢景熙放下空碗,抬头只见张龄由一家仆搀扶,竟也来了。
    “学生见过……”谢景熙咳了两声,靠着裴真就要起来,却被张龄挥手叫停了。
    他缓缓行至谢景熙榻前,侧身坐了下去,依旧是一副笑靥温和的模样。
    师生两人有话要说,谢夫人温声叮嘱了几句,便带着赵嬷嬷先走了。
    “今日之事,顾淮还要多谢老师相助。”谢景熙言辞恳切,“若不是老师能施压掣肘刑部,顾淮也断不敢与王瑀相抗。”
    张龄摆了摆手,语气也难得端肃道:“可你今日一举,着实是过于冒险了。”他一叹,复又道:“要除掉王瑀机会多的是,往后也可从长计议,何必着急?”
    谢景熙道:“今日他动我母亲在前,对我威胁在后,我若是再放过他,只怕放虎归山,他以后愈发谨慎,会更难对付。”
    张龄不再说什么,半晌又问:“听裴侍卫说,王仆射是被你亲自射杀于阵前,这么做似乎……”
    谢景熙闻言神情温淡,道:“王仆射困兽犹斗,妄图挟郡主为人质,顾淮此番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哦?他竟然劫持郡主?”张龄挑眉,那双眼分明是覆于白绫之下,却仍旧让人不敢直视。
    他自是没有全信谢景熙的说辞,但也并未再叁追问下去,只转而问到,“王瑀一死,朝中必定会借此机会清算王党,罗仁甫如今已经倒戈,愿意转做证人。但其中涉及左骁卫、礼部、刑部、吏部还有鸿胪寺、尉卫寺各部,可说是人人自危……”
    谢景熙沉默,片刻只道:“顾淮这些年都只在大理寺任职,朝中政事知之甚少,还要麻烦老师多费心了。”
    张龄在国子监任职多年,门生无数,要举荐几个靠得住的人当是不在话下。他略一迟疑,但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时辰已过二更,张龄准备告辞,起身之时不知想到什么,脚步一顿,对谢景熙道:“昭平郡主送你回府之后,说是去了刑部。老夫虽不知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他一顿,又道:“郡主性格刚烈,眼不着沙,有些事情你瞒着别人不要紧,但最好还是不要瞒着她。毕竟夫妻同体,想是任何人都无法容忍枕畔最亲之人的欺骗隐瞒。”
    房内的烛火晃了晃,良久,谢景熙才沉声道了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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