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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丙章 — 24°48’17″N 120°58’17″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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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甄郝亻底下做事的这段期间,可以算是我在这间公司到目前为止最开心快活的一小段日子。没有了会议室,也没有了时时刻刻紧迫盯人的焦虑感。新的大老闆吴义建也只会来找甄郝亻而已,并不会像假柏思那样向下管理直到不能再管理才肯罢休。我可以放心地在我自己的座位上工作。内心的安全感和没有上头来的压力造就了高效率的工作表现。这段时间也是我学到最多知识的时候,也让我对于这份工作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与了解。渐渐地,我发现自己的心态发生了微妙的转变。我开始想要长时间待在甄郝亻底下做事。甄郝亻具有一些特质是别的老闆所没有的。首先,如果把一个课比喻成一个贼窟的话,那带领这个课的老闆就是贼王。贼王必须具有贼王的担当。翻译成白话就是发生坏事情了,老闆必须承担负责。但很可惜的是,很少老闆可以做到这一点。相反地,如果发生好事情了,老闆必须将功劳归给底下帮他做事的人。但很可惜的是,很少老闆可以做到这一点。甄郝亻是少数中的少数可以同时做到这两点的人。我的心态一点一点地每天慢慢转,慢慢转,到最后我的脑中浮现了「想办法不去台东」的念头。
    这件事不太好办,毕竟已经答应头尚覷和罔上琶了。那段日子我一直被这个难题困扰着,成天就在想如何能够不去台东。当一个人的思考能力有限时,我选择听取他人的意见。有一天,走投无路的我跑去找甄郝亻。问说:「现在想起来,我当时之所以会答应罔上琶去台东实在是鬼迷心窍。我不晓得事情会演变成现在这种局面。我非常喜欢现在的工作模式,想继续留在这里。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去台东这件事情不发生呢?」甄郝亻的眉心微皱,说道:「但你已经答应他了。基本上这件事情已经没有转圜馀地了。新厂的建置永远是公司的第一优先,所以我们这个厂要把你留下来的力道可能会小于新厂那边要你过去的拉力。两力相互抵销的结果可能还是你必须得过去。」听到这儿我的心凉了一半。说道:「真的没有其它办法了吗?」他回说:「我再帮你想一下。」我灰扑扑地拖着脚回到座位上。心中懊恼,想说:「为什么当初要答应去台东!你这个没有主见的废物。当初要是坚持住自己想要留下来的观点不退让的话,现在也就不用坐在这儿发愁了。」人生中有些事不是靠理性思考就能解决的。我当初为什么会答应罔上琶去台东的邀请我想破脑袋也没有正确解答。我只知道在某些时刻我的思考是非理性的。可能是我在潜意识中对于机会与权力的渴望使我脱口而出:「好,老闆。我决定跟你们下去台东。」或者是我从小到大对于阶级的服从使我这样回答。我到底是如何成为我的呢?
    那天晚上,洗完澡踏出浴缸,浴室内的湿气沾附在洗脸槽上方的镜子上,从镜子中看着模糊的自己,突然看得出神,等到回过神的时候,镜子上的湿气早已褪去,眼中看见的又是清楚的自己。看着镜子中自己清楚的影像,忽然觉得自己好模糊。在面临人生关卡的时候也正是反思自己最好的时候。从小我就被灌输要了解自己的观念,我必须知道自己以后长大要从事什么行业,要知道自己喜欢什么,要知道自己擅长的是什么。我也很没有自我思想地将这些问题一一解答,自觉满意地活过了二十几年。而我现在面临的困境不就是因为自己的没主见、没想法而造成的吗?父母说什么就是什么。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老闆说什么就是什么。社会说什么就是什么。贴在我笔电翻开键盘右下角空白处的那张长约六公分、宽约四公分的小纸条中的第二点,「唯命是从」,已在不知不觉中嵌入我的基因里。或者这四个字从我一出生就已经被写入名为「我」的这支程式当中。我的一生就是由这支程式所支配,一直没主见没想法地活着。
    隔天一早,发现有一则未读讯息,是甄郝亻传来的,写道:「我有办法了。十点到我的座位来。」十点一到,我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来到甄郝亻的座位。他说:「用『家因』。」我回说:「家因?」他说:「对,家因,家庭因素。你想破头用各式各样的理由,例如:学习、职涯规划、工作内容等……,老闆们都一定有办法可以回绝。只有一个理由他们没有办法拒绝你,那就是这座岛屿主流思想的核心,『伦理』。」我心想:「干,天才!以毒攻毒。既然我现在的人生被阶级伦理所綑绑,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我回说:「好,我知道了。谢谢!」回到座位上,我开始思索这个办法。一开始,我有一股衝动想要直接打电话给罔上琶,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被我的理性给压制下来。这个方法非常不妥,因为我现在是在吴义建底下,如果越过他直接跟罔上琶谈的话,谈得好只得罪一个人,谈得不好同时得罪两个人。我最后的判断还是要先让吴义建知道我想要留下来的意愿,请他将我的意愿转述给罔上琶。之后再看看如何接罔上琶的招。拟定了计画,开始执行。
    我当天就先寄了一封信给吴义建,跟他说明了前因后果,并在最后写说希望能由他出面跟罔上琶转达我想要留在这个厂的想法。至于理由的部分我会亲自跟罔上琶说明。我的内心可是惊涛骇浪。我现在交手的两位老闆可都是在职场打滚了二十几年的老手,而我只是一个刚满两年的菜鸟而已。他们对于人性的了解与掌握可比我透彻多了。我打在信件里的每一个字可谓字字惊心,用错了一个字可能就会前功尽弃。从吴义建的观点来看,帮我这个忙于他是没有任何坏处的。他只是担任一个中立传话者的角色,而且又多了一个人可以用。何乐而不为呢?他答应了我的请求。隔天早上,他回信说他已经跟罔上琶谈过了。他尊重你的意愿,但他想知道原因。因此,他今天应该会亲自打电话给你。那天的我根本无心工作,整天一颗心悬在半空中。每过五分鐘就查看自己的手机是否有未接来电,有时候还会幻听觉得自己的手机在响。终于在下午三点四十八分,我的手机响了。果真是罔上琶来电。我衝到一个无人的角落深吸一口气后接起电话,说:「是,老闆。」电话那一头先是沉默了五秒鐘后,传出罔上琶的声音,说:「44444444,昨天晚上吴义建打电话跟我说你想留在花莲。这跟当初我们谈的内容不一样,请问是因为什么呢?」我用微微颤抖的声音回说:「老闆,对不起。因为我父母要从恆春搬上来花莲跟我一起住,所以最近我们在花莲买了一间房子。因此,可能没有办法兑现当初跟老闆您的承诺。对不起。」电话那一头又是沉默了五秒鐘,他说:「我知道了。如果是这样也真的是没办法。你就继续留在花莲吧!我会请人资那边把你的调任给撤了。」我回说:「谢谢老闆!也祝老闆在台东一切顺利。」掛上电话,我呆站在那个无人的角落。过了多久?我不知道。我就是一直站在那儿,一直站在那儿。
    既然留下来了,那就继续努力工作吧!这段时间就是很单纯的过日子而已。经歷了很多事情之后,觉得简单安稳竟然是如此奢侈的请求。工作虽然忙,事情虽然多,但可以安安静静地处理纯科学令人无比心安。但毕竟有自由意识的地方就不太可能有纯科学这种东西,人性往往在暗处蠢动。「humanityeatsscienceforbreakfast.」前面说过,新工厂的人事往往是处于非常不稳定的状态。这一天,又听闻组织要异动的消息。我在甄郝亻底下做事的每一天,上床睡觉前都要在心中默念三次「天主保佑」,保佑我可以继续待在他底下。但我这梅仔饼的命怎么可能会让我如愿呢?我所在的课被拆了,因为公司政策的关係。虽然新课的同事大多是认识的故人,但老闆不再是甄郝亻,而是另一位跟甄郝亻在同时间被提拔上来的「晓欣衍」。晓欣衍可是一个蓝眼男孩(blue-eyedboy)。他可以算是在他同时期进公司的人当中升迁最快速的。他非常知道老闆想要什么。在公司里,想要升,你就得猜中老闆的心思。他的风格跟甄郝亻截然不同。表面上看起来待人亲切,但他的念能力是在暗地里对每一位他管理的工程师打分数。分数的高低完全是按照他个人的主观自由意识。我这种对他完全不构成职涯上威胁的人还好,但其他和他差不多资深且表现不俗的人就会成为他提防的对象。他安静平稳的态度下其实暗潮汹涌。任何可能会构成他职涯上阻碍的人事物他都小心提防暗算着。因为他之前曾经在头尚覷底下待过一阵子,所以他有意学头尚覷的领导风格。虽然不会把我们抓进会议室里关禁闭一整天,但我们课上的每一位工程师都要早上下午各一次到他的座位去仔细检阅我们每天的工作内容。对于这样的领导风格我们早已见怪不怪,所以没有所谓的适应期,完全是无缝接轨。
    日子还是一天一天地过,事情愈来愈多,工作愈来愈忙。有时照镜子的时候会被自己新增的白头发吓到。我的身体也开始出现了些微的改变。因为半夜必须接电话,所以手机基本上是24小时不关机。时时刻刻怀着有可能随时得接电话的心情睡觉基本上睡眠品质是不会好的。因为夜晚的睡眠被中断,早上的精神打了折扣,工作品质也就打了折扣。日积月累下来,身体检查报告上的红字愈来愈多。我又开始兴起想要改变的念头。这时我得知一件事,跟我同课的一位同事要转调去另外一个厂。这个厂不是头尚覷和罔上琶去的台东新厂,而是一个已经成熟的老厂。我想起当初在面试的时候人资有说在这间公司里内部人员在各个组织里流动都是很正常的事情,我可以根据我自己的职涯规划来自由选择适合自己的单位进行内部职位的调动。既然我身边的同事可以去已经成熟的老厂,那我应该也可以做到。因此,职位调动的想法开始在我脑袋里萌芽。但首先遇到第一个问题,要去哪个单位呢?我现在工作的地方是一座工厂,工厂的主要角色是生產公司的產品。但在有成熟的產品之前必须要先有一段研发的过程。这间公司的研发重镇是在宜兰。既然已经在工厂待了一阵子,换换工作环境与内容也不错。因此,我在心中暗自做了一个决定,「我要转调职位去宜兰研发」。所以我接下来的每日工作行程都会在最后塞入一个给自己的任务,那就是用公司内部的组织图去寻找研发的各个单位是否有我有兴趣抑或是认识的人。我在研究所时期加入的实验室里的几位大我好几届的学长都是在同公司的宜兰研发部门。我私下询问其单位是否有在找人,大多的回应是否定的。但其中有位学长告诉我一个可能的管道。他记得我们实验室早期有位大学长现在在研发某单位身居高位,或许他可以帮助我转调去宜兰。我把这位大学长的名字和电话记下来,以待来日。过了几天忙碌的生活之后终于有个空档可以来处理这件事。我先用信件的方式来开啟我们之间的对话。在信里,我简洁地叙述我在这间公司的经歷和表达我想要去研发的意愿。不多久,他回信了,说:「我们这边最近有开一个职缺。你现在方便讲电话吗?」当时的我还被困在每日早晨的课上交接,但这种事情实在是等不得。因此,我对晓欣衍说:「老闆,我去厕所一下。」我拾起手机往外衝,跑到一个人烟稀少的角落,等待来电。过了一分鐘,电话来了。接起电话,我说:「老闆,您好。」大学长回说:「你可以简单叙述一下你的履歷吗?」我顺着他的问题回答,将我从小到大的求学经歷一字不落地说给他听。当我讲到研究所实验室和指导教授的名字时,他打断我说:「你说你是哪个实验室出来的?是哪个指导教授?」我再把实验室和指导教授的名字说一遍。他回说:「我也是。」我拉高音频回说:「真的吗!真的是太巧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不少。最后,他说他会回去跟他的老闆谈看看是否要给我一个去宜兰面试的机会。过了两天,他回信说:「我们单位愿意给你一个面试的机会。等一下我们这边的人资会跟你敲定面试的时间。」时间敲定了之后,我静静地等待那天的到来。
    早上十点,一个个老闆鱼贯而入一间大会议室。大家相互寒暄问暖,握手欢谈,像是几十年不见难得重逢叙旧的老友。当所有人都坐定了,会议室的大门再度打开,大家的目光都锁定在那个踏入会议室的人身上。他的身材矮小,但步伐间流露出坚定、刚毅与果敢。大家都不敢随便发出声音,全场安静地看着这号人物走到会议室正中央的位子,落座。这号人物是老先生的追随者之一,跟随着老先生披荆斩棘,开闢疆土。现在在公司内的地位无人不尊,他经过的地方风驰电掣,眾生风声鹤唳。这场会议是个沟通会,主要的目的是为了让这间公司内部垂直结构的上上下下能有个良好的沟通管道,进而促进整个公司的运作。他先用沉稳浑厚的声音说:「感谢大家对于这间公司的付出。现在公司在国际上具有如此高的竞争力与地位是在场所有人一起努力的结果。但是,之后的挑战会更大更险峻。因此,我们不能因为一时的胜利就懈怠,一定要时时刻刻都保持着陶侃搬砖的精神。」他话一说完,全场爆出如雷的掌声。之后,会议正式开始。首先,一位小老闆起身发问,用微微发抖的声音说:「请问老闆一个问题。现在我们这座厂正处于紧要关头之际,大家的工作量都非常吃重。有些工程师因为受不了这种吃重的工作可能会有两个决定,一是辞职,二是转调去其它单位。请问我们这些作为老闆的要如何应对这些工程师的举动呢?」这时,有位部门老闆按耐不住性子,抢先说:「一很好解决,要离就离,反正我用五分鐘就可以找到取代他的人。」这位老先生的追随者彷彿已经预料到会被问到这个问题,脸上波澜不惊,内心无比篤定,开口说:「我现在宣佈,这座厂只进不出。」会议结束。
    五月时的岛屿已经无比炎热,我睡醒打开租屋处的窗户,一阵阵户外的热气向房间里灌,原本还残留在室内的冷气瞬间烟消云散。昨天下班的时候研发那边的人资又给我发了一次邮件确认今天的面试时间。我早早预定了高铁票,起床简单盥洗后,动身前往高铁站。早上十点,我站在研发大楼前,心情紧张期待。深深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过了金属闸门后,我先到秘书那里报到。之后我就被秘书带到一间小会议室里,等待大学长的到来。今天的面试总共有三关,第一关是大学长,第二关是大学长的老闆,第三关是大学长的老闆的老闆。首先是第一关,大学长的态度十分亲切。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同出一个师门的缘故,我们讲起话来十分投缘。除了专业问题,我们还聊了许多。整个面试过程非常顺利乾脆,我不拖泥带水地完成了第一关。之后,大学长将我带到他的老闆的办公室。这位老闆的态度也是十分和蔼。一开始我正襟危坐,腰和背都不敢贴着椅背。我想儒家思想在我身上还是根深蒂固。当臣还是得有当臣的样子才行。这位老闆说:「你不需要坐得那么挺,放轻松就好。」因此,我放轻松地完成了第二关的面试。最后,我被带到了第三关。这一关是我最紧张的。在面试之前我就已经拿到面试官的姓名。我上网查了第三关的面试官,他的经歷令人吃惊,每一个学歷或工作都是在机器人產业从业者梦寐以求的地方。我心想:「我死定了。」果然,他问的问题真的有别于前两关,每一个问题都直攻事物的本质。他的思想是科学家的思想,而不是工程师的思想。科学家在乎本质,工程师在乎品质。有些问题我回答得出来,有些则哑口无言。现在回想起来,他有些问题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正确答案,而是在考我独立思考的能力。或许有些问题根本没有正确答案,而我急切地想要去求一个结论的行为反而在他眼中是无比可笑的。最后,我完成了三关的面试。第三关的面试官将我带回大学长的办公室,跟大学长说了一句话,「想办法把他弄过来吧!」听到这句话,我想我是过关了。我不会知道人生的前面有什么东西在等着。
    面试隔天,我如常地进公司工作。早上十点,我收到大学长的来信,说:「他们同意让我加入他们的单位,但是我必须要自己想办法去跟我现在所属的单位说我要转调去宜兰这件事。」我心想:「这件事应该不难办,毕竟当初在面试的时候人资有说在这间公司里内部人员在各个组织里流动都是很正常的事情,我可以根据我自己的职涯规划来自由选择适合自己的单位进行内部职位的调动。因此,这里的老闆应该也会很祝福我可以到新的单位去充实我自己的职涯。但保险起见,我还是先询问一下那一个即将转调去老厂的同事的意见好了。」我挑了个时间将那位同事拉到了一个无人的角落,跟他说了我拿到另一个单位的职位这件事。他睁大了眼睛,刻意压低声音跟我说:「你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有考虑到后果吗?你应该在做这件事情之前先跟我讨论过的。我之所以可以转调成功是因为我要去的地方也还是一座工厂,不是研发。而且我这个案子已经谈了很久了。我很幸运,对方愿意等我。你的对方愿意等你吗?要从这里走出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现在我们这座工厂是公司最看重也是最缺人的地方。你觉得公司不会预料到有很多人想要离开这里,然后不会对这个预期有相对应的举动?你或许把人性想得太简单了。」我被他一连串的问题问得说不出话。心想:「他到底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我做错了吗?我只是想要去别的单位学习不同东西而已,就只是这个简单理由而已。他为什么絮絮叨叨地说了这么多?人性?老闆们不是都是机器人吗?他们怎么会具有人性?他现在到底他妈的在讲什么?」然而,我忘了在这间公司里,无论是仿真人机器人或者是从人类被改造而成的机器人都是具有人性的。我好像做了一个无比愚蠢的行为,将我自己推入一个没办法往上爬的深渊中,只能直直坠落。
    我们刻意地走了不同条路回各自的座位。我像失了魂魄般盯着大学长寄来的那封信。信的开头写着「congrats!」,但我没有感受到一丝丝恭喜的喜悦,反而是一阵阵的懊恼与悔恨向我袭来,把我整个人吞噬。我该怎么收拾这个残局?我应该要坚持走转调去宜兰研发这条路吗?还是要拒绝大学长的邀请,继续装没事在这里工作呢?当一个人的思考能力有限时,我选择听取他人的意见。于是,我丢了个讯息给甄郝亻,说:「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讨论一下。」当我把这件事跟甄郝亻讲了之后,他说:「现在要从这里转调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你真的想要试一试,你就必须要有不成功便成仁的心理准备。」我疑问地回说:「不成功便成仁的心理准备?」他说:「就是辞职。你要想一想,如果你的老闆知道你私下跑去别的单位面试,他就知道你的心已经不在此了。你觉得你接下来的考绩会好吗?你或许把人性想得太简单了。」又是人性,又是人性。在这间公司里为什么所有事情都可以跟人性纠缠在一起。我心中顿时一阵怒火往上衝进我脑门儿,回说:「好,谢谢。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当天晚上九点四十八分,我寄了封信给吴义建,请他放我走。隔天早上我打开信箱,他回信了。信中简简单单一句话,「44444444,早上十点请到我的办公室。」九点五十九分,我站在吴义建的办公室外。心想:「我进进出出各个大老闆房间已经数百回了,还差这一回吗?」十点整,我在心中默念了三次「不惊、不怖、不畏」,敲了敲门,走了进去。吴义建的办公室跟罔上琶的办公室一样乾净整齐,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站起身来亲切地对着我说:「来,请坐。」我坐下之后他跟着也坐下。他开头说道:「我昨天晚上睡前仔细地读了你那封信。我想跟你聊一聊。」说完便拿出了一本笔记本和一支笔。我们聊了许久,聊了许多。从这个单位目前有哪些可以改进的地方到各个老闆的管理风格都聊了。他不断把我讲的话详细地记录在他的笔记本中。我很感谢他的这个举动,毕竟一个身居高位的大老闆愿意聆听一个最底层工程师的心声是很难得的。但我其实根本满脑子都是「我到底走不走得了」这个想法。最后,我终于按耐不住性子,脱口而出问说:「请问老闆,那我在信中有提到的转职一事,请问老闆认为如何呢?」吴义建回说:「这件事我很抱歉,目前这个厂正处于很关键的时刻,任何转职都是不被允许的。」虽然我早已有预料到这个答案,但亲耳听到还是蛮震撼的。我垂死挣扎地再问一句,「请问要到何时才会被允许转职呢?」他回说:「至少一年半。」听到这里,我就知道没希望了。我失败了,彻彻底底地败给了人性。虽然我知道对方是机器人,但在这间公司里,机器人是具有人性的。我不想再跟他聊下去,我想要马上离开这个房间。我回说:「好的,我知道了。谢谢老闆。」我离开吴义建的办公室,没有回座位,我走到那片大落地窗前,远方一列高铁往北高速行驶而过。我又做了一个自以为可以北漂的南柯一梦。现在梦醒了,又徒增伤感与失落罢了。这时,我用眼角馀光注意到有一位清洁阿姨要来打扫我所站的这块区域。正当我转身要走回座位时,与她交错而过的我听到微弱的两个字,「goeast.」。
    接下来的日子模模糊糊,每天都过得像是在作梦一样。我像是一艘没有方向的小船孤零零地漂荡在无垠的大海上。没有洋流与风的指引,「i’mnameless,shapeless,formless.」。我只剩下一串数字和一个掛在胸前的名牌而已。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我因为没注意到手机没电而错过了几通半夜的电话,所以打电话的人就往上打,打给了我的小老闆,也就是晓欣衍。隔天,早上交接的时候,有一位同课的同事偷偷跟我说晓欣衍非常生气。他甚至还在社群软体上发了一则动态述说这件事。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我知道他说的人就是我。我那时知道,我差不多了。那天上班,我不断在脑中想接下来的人生要怎么走下去。是要去找另一份在岛屿上的工作?还是要出国读书?我暗自在心中做了最后决定。当天晚上,我寄了封信给吴义建,打开了公司的网页,按下了辞职钮,闔上笔电,下班。
    隔天一早,我打开电脑发现私讯爆炸了。许多人都已经知道我按了辞职钮,消息在这间公司内部传得可真快。吴义建也回了我的信,请我十点准时到他的办公室。再度踏入吴义建办公室的心情跟上一次完全不同,这次反而有种终于可以跟他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感觉。我在昨晚寄给他的信中说我要辞职出国读书,他表示他完全支持他底下的工程师做出这个决定。他说如果是其它理由基本上会慰留,但如果是出国读书,他完全同意我辞职的选择。我们相谈甚欢,最后两两起身握手。他祝福我之后一切顺利,我也祝福他之后一切顺利。
    在我离开前的最后一次值班,我记得那天是星期六晚上。处理完工作上的事,我看了看四周,发现远处有一地方还有灯光亮着。我走了过去,发现是从前在埠德宠底下的时候那个课的一位资深同事,他正在安静专注地处理他的事。我凑上前去,笑着跟他说:「你今天还进公司上班喔!」他被我的声音吓了一小跳,回说:「对呀!星期六晚上的公司比平常上班日的公司更适合我静下心来想事情。」我说:「想什么事情?工作上的事?」他回说:「对,埠德宠要我做一些实验。我正在想这个实验要怎么做比较会得到我们想要的结果。」我们一边讨论着实验,一边回忆当初我还在埠德宠底下的那段时光。那时我还是一位新人,看待一切事物都还是用极为清澈透明的滤镜去看。转眼间,三年就这样过去了。他说:「我有听说你要离职了。」我回说:「你不好奇原因吗?」他说:「我大概有听人说过,但细节不太清楚。」我不知道用了多久才把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跟他详细说了一遍。他听完沉默了许久,说:「其实我还蛮羡慕佩服你的。你做了在这里许多人都不敢去做的事。你试图去挑战这整个体制。即便知道成功的机率渺茫,你还是愿意去试一试。我有听很多人说他们是因为没有选择,所以才继续留在这里。但其实他们是有选择的,『没有选择』只是他们害怕去承担选择之后所產生的后果与责任的藉口而已。我们其实都是自由的。」听完这番话,发觉眼角微微湿润,我知道我该回座位了。
    回到座位以后,我知道我还有最后一件需要完成的事。我开始蒐集在这间公司里工作的三年间所有跟我有建立过关係的人的电子邮件。我一个一个将其复製下来。一个一个人名,一段一段回忆不断涌现。埠德宠、头尚覷、罔上琶、假柏思、晏邰大、甄郝亻、吴义建、晓欣衍、大学长、大学长的老闆和大学长的老闆的老闆等……。我用尽全力回想,把每一个我记忆中的名字全部调出来。我把所有人的电子邮件整理好放在一个档案里,闔上笔电,下班。
    4051.09.1205:30a.m.
    半梦半醒的意识被闹鐘尖锐的音频刺穿,醒来的第一个念头是,「今天可不能晚了。」骑车前往公司的路上,整条帕洛奇欧大道早已被太阳照得发亮,岛屿九月的天气依旧炎热。进入公司后悄悄地溜进办公室拿起笔电,走到位于地下一楼的餐厅,挑了个最不起眼的位子,落座。今天是在公司的最后一天。在这最后一天里,我要用我自己的方式来度过。在全公司最不起眼的角落,彷彿一颗不曾存在的尘埃。时间七点了,这座大工厂开始热闹起来。汽机车整齐地鱼贯进入公司。每个人的步伐紧凑,胸前的名牌随着走路的节奏而左右晃动。忽然之间,所有人都变成了我梦中那个削瘦斑驳雕像的形象。每个人都在走,都很明确地知道自己要走的那个方向,但自己的肉身早已是如此地脆弱不堪。我把思绪拉回现实,心想:「该做事了。」翻开笔电,开始做我在这间公司里最后一项需要完成的事。它将盛载着我的思想与我的疑惑。它将是咏叹调结尾的高音c。
    4051.09.124:00p.m.
    希望这封信是各位今天最后一个ar(actionrequired),看完之后能够闔上笔电瀟洒地下班。如果不能,我只能说你真的很适合这间公司。
    这段时间我一直问自己一个问题–whatkindofstoriesdoyouwanttotell?作为一个永远歌颂所有最底层工程师的人,我想说的是:there’snosuchthingasanoutstandingengineerasisevidencedbytheperformancesofmyfellowcolleagues.i’vebeenhonoredtobeamongyoueverystepoftheway.
    在这间公司生活的我们都像极了卡繆(albertcamus,1913~1960)笔下的sisyphus,每天都要用尽全力推着一块大石上山,日復一日,永无止境。但假如有一天让大石沿着山坡地以gsinθ的加速度往下衝,会是什么样子呢?我是学科学长大的,我相信科学,但这间公司也让我学到当科学加入了人性之后就会变成了一种玄学,没有任何一个存在于自然界中的dominatingequation能够解释。
    当人们的心眼也随着机器人的核心处理器一起微缩的时候,我们还看得清楚科学的真相吗?
    当科学变成了金钱与权力游戏的筹码时,我们还看得清楚科学的真相吗?
    areyouascientistorjustapathologicalpolitician?
    前八十回《石头记》作者用不落任何褒贬的笔触写下书中所有的眾生,多读几遍你就会了解各种的喜欢或不喜欢都只是自己的执着。
    如果能拋开成见,懂得每个人都有其存在的价值,眼前的视野是否会比较开阔?是否会活得不那么痛苦呢?
    howtofail.
    howtolose.
    howtogiveup.
    howtoresurrect.
    这是我在这里学到最珍贵的四件事。
    我将最后一次骑出蓝与白的停车场,在等红绿灯的时候我将回头一望这座超高科技的紫禁城,然后想起苏东坡在《定风波》里写下的句子,「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最后,我想用我最喜欢的古老西洋乐团queen的《wearethechampions》做结尾:
    wearethechampions,myfriends
    andwe’llkeeponfighting‘tiltheend
    wearethechampions
    wearethechampions
    notimeforlosers
    causewearethechampionsoftheworld
    nutsteenunwaver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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