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推荐阅读:小梨花(校园h  1V1)仙路迢迢须尽欢(H 剧情向)穿书八零,我成了萌宝的恶毒亲妈回到明清当军阀[综英美] 我在哥谭开万事屋激荡人生正良缘长生之路聊斋之问道长生夫人被迫觅王侯

    谁都听到了金秀说的那句话,就是胡老大没有听到。胡老大没有听到,是因为胡老大那天没有去看戏。就在金秀骂娃娃们“逼夹着”的那会儿,胡老大正拎着一只羊后腿,挟着冷飕飕的寒风,向杨二宝家走了去。自从杨二宝被公安局抓走后,胡老大心里一直不安,他知道,杨二宝的劫难与他有关,要是那天他不给老奎去反映,老奎也就不会开他的批斗会了,不开批斗会,公社里也就不知道红沙窝出过这档子事,杨二宝也就不会有这场劫难了。这都因了他的缘故,才使杨二宝吃了这场大亏。可是,话说回来,杨二宝也真不是个东西,你偷什么也不能偷种子呀,干什么缺德事也不能干这种缺德事,我看不见则罢,看到了,让我装着没看到,隐瞒过去,也难。无论怎样,看到田大脚拖儿带女的孽障样子,他还是有些同情。春节到了,听到田大脚家没有喂猪,也没有养羊,只有一只下蛋的老母鸡,还舍不得吃。听了,就感到有点寒心。没有肉,大人倒也罢,娃娃们闻不到个荤腥味,就太孽障了。于是,他便想着应该给田大脚送去一条羊后腿,也好补偿补偿他的歉意,让她们过个像样的年。但是,一想到怎么去送,胡老大便为难了。一个是光棍,一个是寡妇,光棍去上寡妇家的门,本来没有事非也会有事非,何况还要提一条羊腿,这就更让人说不清楚了。胡老大左思右想,直到大年初一了,还是没想出一个好主意来。恰好早上去挑水,在井台前意外碰到了田大脚,他这才有机会同田大脚搭上了话。胡老大说,知道你家过年没有肉,我想给娃娃们送点羊肉过去,又怕被人看见了说闲话,你晚上在不在?我给你送过去。田大脚听了,就感激地说,胡大哥,你的心意我领了,肉就别送了,留下让娃们吃去吧。胡老大说,有哩,他们吃的有哩。这是专门给你们留下的。田大脚这才说,我晚上在哩,你想喧就过来喧来。胡老大就说,行,到晚上我过去喧喧。
    到了晚上,等大人孩子们都看戏去了,胡老大就拎了那只羊后腿,上了田大脚家喧去了。田大脚听到胡老大的脚步声,早早地开了门,满面春风地说,你来就来了,带什么东西呀。胡老大说,再也没啥好带的,就带了一只羊腿腿子,让娃娃们尝尝。娃娃们在家,还是看戏去了?田大脚说,都去了,看戏去了,锣鼓一响,一个个就像尻子里撺了猪毛,早就走了。你坐,坐呀。胡老大就坐下了。田大脚便端过一盘油棵子说,胡大哥真是个有心人,我也没啥好招待的,你就尝尝我做的油棵子咋样?说着,递了一个过来。胡老大说,你别麻烦了,我吃过饭了。田大脚说,谁不知道你吃过饭了,你尝尝么。说着就硬塞到胡老大的手里。胡老大只好接过,吃了起来,边吃边想,男人与女人就是不一样,同样的面,女人做出来的就比男人做出来的香。这样想着的时候,几嘴就吃完了。吃完后,田大脚又让给他一个,他嘴一抹,死活再不吃了。就有点尴尬,突然想起前一个阶段白家嘴白毡匠托人向田大脚提过亲,就无话找话,说起了这件事。田大脚说,提过,我把媒人轰走了。我的爷们又没死掉,他提的什么亲?胡老大说,也是的,他不能向你提。田大脚说,再说哩,我的爷们也是为了这个家,才走上那条道的,他一进高庄子,我就改嫁,那还像个人吗?胡老大说,是哩,不能改嫁。田大脚又说,我不能昧了良心,死活也得等着他,等他回来。胡老大说,说得对哩,杨二宝也是为了你们,得讲良心等着他。田大脚这才长叹了一声说,得等他十二年呀,也不容易。一个妇道人家,肩上挑着三张嘴,这日子熬到哪天才是个头?惆怅得很,有时候想起来,愁得觉都睡不着,愁都能把人愁死。说着说着,眼泪花儿就打起了转转。胡老大嘴拙,不会安慰人,就闷闷地抽起了烟,抽了一阵,才说,愁也得过,日子就这么个过法,不过咋整哩。田大脚说,是哩,不这样过又能怎么过。喧了一阵,胡老大要走了。田大脚说,急啥哩,再喧喧。胡老大说,不喧了,还得伺候那些先人去,它们等着我给它们添草哩。田大脚当然听出那先人指的是大队里的羊,就说,胡大哥,我知道你过得也凄惶,有空就过来喧来。胡老大说,喧来哩,有时候也想来喧,怕人看到了不好,就没有来过。田大脚说,白日里怕人看到你就晚上来,迟一些也没关系,我睡觉轻,你只要咳嗽一声我就给你开门。胡老大就说,好的好的。说着,就出了院门,一下就溶进了黑夜中。
    胡老大当时并没有在意田大脚的话,过后一想,觉得那话中好像还有话。待细细一琢磨,果然是话中有话,那话中的话,让人越想越觉得有意思。本来胡老大是不想再到田大脚那里去了,可是,有意思就得按有意思来,他还得去,还得喧去。人家一片好心,你再不喧去就是你的不是了。后来,胡老大又去喧了几次,都是很晚了,侍候完了那些先人们才去的。去的时候,还不忘给田大脚带着吃的,那吃的也不是什么正经吃的,都是些土特产,诸如沙米、锁阳、碱籽儿,这都是放羊时顺手捋下的,挖下的,搭配着充饥还是可以的。久而久之,田大脚觉得受之有愧,过意不去,就说,胡大哥,我知道你屋里人死了后,一个人也寂寥寥的,过得凄惶,咱也没啥来谢你,你要不嫌咱,今晚夕就睡到这里吧。胡老大本无这份心思,只想尽尽心意,帮他们度渡难关,以求良心的平衡,没料经田大脚这一说,不想也由不得他了,他的呼吸一下子急促了起来,声音也颤了起来,他说,大妹子,看你说到哪去了,咱想都不敢想,哪能嫌弃你?说着就抖抖索索地揽住了田大脚。田大脚倏地抽搐了一下,也抱住了胡老大,嘴里就发出了喃喃的细语,胡大哥,你真好,是个好人。胡老大说,我不好,不是好人。说着就将女人压到了身子底下。女人还说,你是个好人。胡老大说,我就做个好人。田大脚轻声呼一声好人,胡老大就重重地嗯一声,于是,一呼一应,就有了节奏,好人——嗯!好人——嗯!好人——嗯!
    胡老大当过一次好人后,觉得当好人还是好,还想当。过些日子,他就来当一次,过些日子,再来当一次。当完了好人,心里分外快活,嗓子也就闲不住了,放羊时,那野调调就满沙窝飘了开来——阿哥阿妹哟并蒂莲
    鸳鸯儿戏水在清泉
    欢欢乐乐地过一天
    哪能管他天塌地又陷
    ……
    一年一年的过去了,又翻了一个年,到了三四月间,骆驼草泛青了,星星点点的,在沙包上,戈壁滩上,甚至,到沙窝深处,,还有一片一片的芦苇草,摇曳在沙窝的臂弯里。有了草,一切都活了。戈壁活了,大漠也活了,戈壁上,大漠中,有了羊,也有了人。胡老大为了让他的“先人们”吃好,常把羊吆到沙漠深处去放。胡老大放了半辈子羊,与羊结了缘,也练就了两样好功夫,一是眼力超人,谁要是找哪只羊,他能从几十只,甚至上百只羊中一眼能挑出来。二是玩得一手好撩炮。撩炮很简单,在绳子的一端绾个扣子,套住手指,中间绾个网,可装石子或是土块,然后并齐另一头,一甩,就抡圆了,呜呜呜地一阵风,瞅准目标,松开绳子的另一头,石子就像箭一样嗖地飞了出去,远有几十米,想打哪里就是哪里。胡老大有了这一手,羊就很怕他,生怕身上挨石子,所以都听他的话。当然,更多的时候他不是用来打羊,而是给羊发信号,一发信号,羊就知道该走哪个方向,不该走哪个方向。村里一些年轻后生见胡老大这一手玩得很是老道,也想玩玩,但,那东西不像别的,玩不好就伤了自己。
    胡老大正因为有这一手,才使他的羊群在后来的一场暴风雨中,幸免劫难。那是六月的一个下午,羊儿零零星星地分布在沙包中找草吃,吃得如往常一样投入,几个小羊羔嬉戏追逐着,蹄下扬起一缕缕的沙尘。就在这个时候,气候发生了变化,天空突然响过一串惊雷,黑云便滚了过来,随之,揪面片大的雨点从天而下。胡老大一阵惊悸,知道情况不妙,甩起撩炮就吆起羊。等把羊吆到一个沙弯弯里,已经是大雨连天,瓢泼而下,天气也骤然变冷,被雨淋透了的羊,一个个瑟缩了起来,咩咩的哭喊声响成一片。胡老大见状,急忙脱下身上的汗褂披在了一只小羊羔身上,然后倒撅着尻子刨起了沙坑。雨水从他的脊背上浇下,再顺着他的头和脚流到地上,他一切都不顾了。为了他的先人,他像发了疯似的拼命刨,刨!每刨好一个坑,就抱过一只羊羔,放到沙坑内,再用沙子埋起它的身子,然后再刨,一直刨了十多个,把羊们一个个埋好了,便脱下裤子和汗衫,一起搭在羊羔们的头上,然后再刨一个坑,活埋了自己。等到雨歇,村人赶来解救,大小羊只,无一损伤,皆大欢喜。再看胡老大,沙壅着头,已迷迷瞪瞪的了。人们大惊,急忙从坑中刨出胡老大,看他如一具挺尸,精溜溜一丝不挂,想笑,又不敢笑。胡老大牙关磕得嗒嗒响,话不连句,但大家还是听清了,他在问,羊没事吧。老奎一听,感动地说,老大,羊好着哩,羊好着哩。说着就脱下自己的衣裤,让胡老大穿上,自己却穿了胡老大的那身被雨淋湿的衣裤。几个精壮小伙轮换着把他背到羊房,熬了一大碗辣椒面子汤,灌下,让他出了一身汗,才缓过神来。
    后来,大家才知道,别的大队在这场暴风雨中折去了半数羊只,唯独红沙窝无一损伤。大家得知后,就越发感激胡老大,无一不夸他是大公无私的好党员。年底,公社给红沙窝大队分了一名农业学大寨先进个人,大家一口咬定让胡老大当。支书老奎说,我看这先进就得胡老大当,材料一定得弄好,要树,就要把老大树起来。这样,胡老大就成了公社的先进。公社开完表彰会,县上又要开,胡老大的事迹又被公社报到了县上,县上认为胡老大爱社如家的事迹很典型,又被树为县上农业学大寨的先进分子。奖是县上召开“三干”会发的,恰巧省报来了一位记者,要了解农业学大寨的情况,当记者了解到了胡老大的事迹后,觉得很感人,也很典型,就写了一篇大文章,题目是《爱社如家的好羊倌》,副标题为:《记农业学大寨先进分子胡老大》。不几日,省报的头版头条上登了出来,旁边还配了巴掌大的一块评论文章。没想紧接着,省上也把胡老大评成了先进。随后,县广播站的喇叭里见天播,播的就是胡老大,播得红沙窝的大人小孩硬硬生出几多自豪感,外人要问起你是哪个大队的,就锐声而答,红沙窝的。对方就尊敬地说,胡老大就是你们大队的?村人说,就是,他是省上的先进,还上过报纸上过广播哩。
    胡老大出了名,他的儿子锁阳也跟他占了光。锁阳在上小学三年级,新年级开学后,要选班长,大家异口同声地提出要让锁阳当班长。锁阳没有客气,让他当,他就当。当上班长的第一天,要义务劳动,因为要盖新学校,学校停了课,学生搬土坯。学校原在一座旧庙里,破四旧,就要拆庙,将庙拆了盖学校。锁阳不爱学习,爱劳动。一听说搬土坯,就高兴。他人高力大,一个人能干两人的活。完成自己的任务,也不歇,就来帮叶叶。他和叶叶在一个班,本来他要比叶叶高一级,因为他学习不好,留了一级,就与后来上学的叶叶成了一个班。锁阳一家与叶叶一家走得很近,锁阳的妈死了后,叶叶妈就常帮他们补衣缝衣,久而久之,有了情感,他也就把叶叶当作妹妹一样看。可是,叶叶却不把他当哥哥看,叶叶有哥,她哥叫开德,开德比她大好几岁,已经上到了公社中学。因为她有哥,她就没有必要再把谁当作哥了。如果不是后来出现了一件事,叶叶将会这么一直以为下去。其实这件事不算什么大事,,在打扫卫生时,叶叶洒水,不小心洒到了一个男生的脚上。那男生名叫石蛋,依仗他爹在凉州当工人,生活比别人家优越,就欺软怕硬,泼皮胆大。叶叶洒湿了他的脚,他当然不依,。嘴里骂骂咧咧地说,你不就是支书的丫头吗,有啥了不起?别人怕你,我才不怕哩!说着便夺过叶叶手中的洒水盆子,泼了叶叶一身。幸好是秋天,要是冬天,不把叶叶冻成冰棍才怪哩。就是秋天也不行,叶叶还是受不了,不是冷得受不了,冷倒是不冷,是气,气得受不了。叶叶受不了这样的侮辱,一下子哭开了。这一幕,恰巧被锁阳看到了,锁阳二话不说,上去就给了石蛋几个嘴巴。石蛋被锁阳打闷了。石蛋不怕别人,就怕锁阳,锁阳力大,他打不过,就怕。可是这个时候他就不怕了,他打不过就开始骂,骂锁阳管你屁事,她又不是你老婆,你凭啥护她?锁阳上去又给了他几个嘴巴,打得他不吱声了,才说,她是我妹妹,谁要是再敢欺负她,我就叫他吃不了兜着去。经过这一次,果然再没有人敢欺负叶叶了。从此以后,叶叶也才对锁阳充满了感激,觉得他虽然不是亲哥,却能像亲哥一样护着她。叶叶在锁阳的帮助下,很快完成了任务。完成后,叶叶就坐在旁边的一棵白杨树下,一边乘凉,一边看着别的同学搬。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她突然看到了一个纤弱的小身子,抱着一块大土块,正在吃力地走着,汗水已经将他的头发打湿了,紧紧地贴在脑门上,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儿,因为缺乏足够的营养,显得有点面黄肌瘦,他就是她的同桌天旺。她想过去帮帮天旺,又怕让人看到了取笑,天旺本来就性格内向,因他爹做了那种见不得人的事,见了人,他就越发羞得抬不起头。抬不起头,就低头学习,所以他的学习成绩就比别人好。叶叶有时做作业,不会做,就向他。天旺总是有问必答,而且很耐心。课余时间,同学们都掏出自己随身带的干沙枣、胡萝卜来充饥。可是天旺却没有。别人吃的时候,天旺就低着头悄悄做作业,他不敢看别人吃,看到别人吃,自己没有,就觉得太丢人,太自卑。有时,叶叶趁人不注意,就悄悄给他送过去一把胡萝卜干,或者是干沙枣。天旺也不说,脸却一下子红了,红到了耳根。天旺虽说学习好,但常遭人欺。一次,石蛋的铅笔盒丢了,就挨个翻书包,翻到锁阳那里,他就不敢翻了,正要走过去,锁阳主动打开书包说,你看看,不看还以为我偷了你的东西。石蛋就笑呵呵地说,不会的,你不会的。我看看贼娃子的书包里有没有?说着过来就翻天旺的书包。他拿过天旺的书包朝下一抖,书包中的东西被哗啦啦地抖在地上,他还是没有找到他的铅笔盒,就冲天旺说,贼娃子,你说,你把它藏到什么地方了?天旺说,我没有拿,真的没有拿。你不信你搜嘛。石蛋说,贼的儿子就是贼,不是你偷的再是谁?他这样一说,全班的人都哈哈大笑了起来。天旺的脸就红得不能再红了,嘴里如蚊蝇般低声说,我哪里知道?我没拿就是没拿。在一旁的叶叶实在看不下去了,就站起来说,石蛋,你也太欺负人了,人家没拿就是没拿,你也搜过了,为什么还不放过人家?石蛋说,你急啥?你又不是他老婆。石蛋的话音一落,又是一阵笑声。叶叶说,你妈才是你爹的老婆。就在大家哄堂大笑中,有一个人没有笑,那个人就是锁阳,锁阳一听石蛋说叶叶是天旺的老婆就火了,走过来,也不说什么,只一拳,就把石蛋打翻在地了。石蛋说,咋啦,我又没有欺负你,你凭啥打我?锁阳说,你再欺软怕硬,我还要打你。从那以后,天旺便更加感激叶叶和锁阳。放学走在路上,三人都是顺路。天旺感激锁阳,又无以回报,就说,你以后不想做作业就交给我,我给你做。锁阳说,以后谁欺负你不用怕,有我哩。到后来,锁阳不想做作业了,就悄悄交给天旺,让他去做。而天旺有了锁阳这样的好朋友,谁也再不敢欺负他了。
    其实,老师留给作业本上的作业很少,大部分作业都留在地上。作业本要花钱,地上写不花钱,所以留给地上的作业就多。地是土地,划一个道就能留下白印的地。天冷了,就在教室内的地下写,天热了,就到教室外头,再热了,就到树底下,到教室墙边的荫晾处。每个学生都有一个用来写字的木棒棒,有的是桦柴做的,有的是红柳做的,不长,只两指左右,在地上写磨得久了,色泽呈亮,光滑如玉。当然,也有比这更好的写字棒,那就是牛角。牛角只是取了牛角上的那个尖,两指长刚好,拿在手里稳,磨上一个阶段,那尖儿被磨平了,写起来非常顺手,写出来的字分外好。下午最后一节课,各个班都是自习,钟声一响,学生们就冲出教室来抢地,你圈一块,他圈一块,好地方基本上被男生圈了,女生就被挤到了旮旯拐角处。圈好了地,就开始写,一边写,一边嘴里呜里呜啦地念叨着。待到下课时,老师就背着个手到地上去检查作业,看谁写得认真,老师就点点头,夸奖一句,看谁写得少,老师就罚他再写一遍。验收通过的,就伸出一只脚,用它当擦子,将地上的字擦了,没有通过的,还得继续写。待到打扫卫生时,扫帚一扫,地上就飞起一层细灰,渐升渐高,不一会,就像雾一样弥漫了整个校园。
    搬到新学校,正好是秋季。秋季好过,学生好过,老师也好过,到了冬季,就难熬了,谁也难熬。教室里生不起火,墙又没有干透,阴冷潮湿。那桌凳又都是泥沏的,没有水泥铺面,就用湿蓬棵擦了一遍,桌面和凳面呈一层绿亮,看去倒也光滑,只是人一坐,冰得透心。整个身上的热量,似乎都被桌凳榨干了,身子就冷得瑟瑟地抖。老师说,跺跺脚,跺跺脚就好了。于是,大家就跺起了脚,教室里一阵轰隆隆地响,仿佛天塌了。跺完了,大家就笑,老师也笑,笑完了就开始讲课。遇到太冷的那几天,大家都冻感冒了。一进教室,就咳。老师咳,学生也咳,咳咳咳!咳咳咳!教室里就响成一片。热气从口哈出,像是吐出的烟,飘飘袅袅的,将玻璃窗上结了一层又一层的冰花。
    一下课,大家就在墙根底下去挤圪巴。自然分成两派,侧着身子对挤,强的一方,把弱的一方挤倒了,一倒就倒下一大片,大家就笑着,爬起来,打打身上的土,再挤。边挤边念着歌谣:“挤!挤!挤圪巴,挤出来血了告妈妈,妈妈不在家,跑去告舅舅,舅舅说,谁家的黄狗咬了娃……”挤上几个来回,身上就挤热了。取热的方法很多,还有一种是“斗鸡”,两个人为一对,抬起一条腿,抱入怀中,用单腿跳着相互顶撞,样子就像两只斗气的鸡。斗鸡最厉害的还属锁阳。锁阳用单腿也能跳起很高的蹦子,一跳,屁股一凹,那条抱在怀中的腿嗖地一伸,膝盖就顶在了对方的胸上,轻者被顶得跌跌撞撞,重则踉跄倒地,就惹来了周围的一片哈哈大笑。女生的拿手好戏是踢毽子。毽子都是手工自制的,上面插几根鸡毛,踢起来,那鸡毛总在上头跳,一飘一飘的,就飘出了无限的玄妙。女生中,毽子踢得最好的还是叶叶,叶叶能踢出好多花样来,那花样一出,就像在跳舞。叶叶常穿一件红底白花的棉袄,围一条蓝方格子头巾,踢毽子时,她就把头巾围在脖子上,两条小辫子一晃一晃的,像个拨榔鼓。那毽子好像会听话一样,叶叶让它飞多高,就能飞多高,让它落在什么地方,就能落在什么地方。叶叶一踢毽子,周围总能围了好多人来观看,有女生,也有男生,有时,老师们也围了来看,看得一直到上课的铃声响了,才四散开来。大家最爱上的还是体育课,体育课热闹。体育课先是跑操,一跑起操,好多人一瘸一拐的,整个队列就散了架。大家就嘻嘻哈哈的相互取笑,你说他是只瘸腿狼,他说你是只白屁股黄羊。瘸腿狼并不是真瘸,那是脚被冻坏了,一跑起来疼,就得瘸,不瘸子也没有办法。每年冬天,大部分人的手脚都被冻肿了,甚至,有的人脸上也起了冻疮。冬天被冻麻木了,倒也不觉得有多难忍,特别是到了开春,天气一暖和,痒痒得让人受不了,冻疮上先是一层一层的脱皮,等老皮脱完了,新肉慢慢长出来了,不痒痒了,也就到了换单衣的时候了。说白屁股黄羊,自然也是一种形容。那时,大人娃娃,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几乎都穿着清一色的手工纺织的粗布衣服,冬天,无一例外的都是黑色。一套棉衣棉裤,要穿好几年,穿烂了,就补块补丁,补丁烂了,再在上面补一块。学生最费的是屁股,聪明的家长就将穿破的羊毛袜子剪开,补在屁股上,袜子是白色的,补在黑裤子上看去有点扎眼,但结实,耐磨,称之为白屁股黄羊自有像相之处。队形不像样子就不像样子了,老师知道根由,也不责怪。跑上几圈儿,等手脚活动热了,老师就说停。停下来后,丢给一只篮球,老师当裁判,让大家玩。有时,老师也加入其中玩,老师一边吹着哨子,一边玩,玩得老师和学生都很高兴。
    冬天虽然冻,但冬天也有冬天的妙处,夏天虽然热,但夏天也有夏天的难肠。暑假一开放,就到了夏收夏打时节,天麻麻亮,钟声一响,就得起来去上工,去到麦地里抱麦子。大人将麦子割下后,都铺在地上,还得有人捆,这就成了半大娃们的事。队里就分了组,在调工会上排好了名,一个大人带两个娃,娃抱麦子大人捆。这种分工很细,你想偷懒也偷不成。中饭一吃,打场的钟声又响了,饭碗一放,就赶紧去套牲口打场。夏天最难的事就是到麦场上牵磙子,这是一个不出大力,却能把人累得趴下的活儿。干这活儿的都是半大学生娃。牵磙子,也叫打场,就是将麦子摊在场上,套上牲口,拉着石头做的轱辘,在麦场上一圈儿一圈儿地碾,将麦秆碾成麦草,再把麦穗碾开,就已到了后晌,将麦草抱了,再碾,一直碾得粮食与麦衣皮毛相脱,就到了日落西山的时候了。锁阳,天旺,开德,像这样的半大学生娃共有十多个,一个不落,都给他定好了牲口,定好了磙子,中饭一吃,听到钟声一响,一个个就顶着烈日来了。磙子一进场,碾到厚厚的麦铺上,热浪裹着麦子的细尘,就像烟雾一样,氲氤开来,又呛又烫,人就像到了蒸笼里,闷得难受。四周麦垛摞得很高,像城市里的高楼,仿佛都把阳光聚到了场上,那麦秆被毒日晒得噼啪噼啪地乱响,驴和牛热得嘴里拖着长长的黏水,从嘴笼里涎了下来。人也热,太阳晒到身上,就像蚊子咬着一样难受,汗水流到眼窝里,辣得睁不大,就都眯了眼。开德和天旺都有草帽,戴着还能遮遮阳,锁阳却没有戴。锁阳也想戴,可家里没有。八角棱形的磙子“嗵嗵嗵、嗵嗵嗵”地响着,人就随了牲口一圈一圈地转着,转得久了,转得累了,就来了瞌睡,发困。于是,就有人闭了眼睛,一边打着瞌睡,一边转,有时被绊倒了,大家哈哈一笑,就把他笑醒了。拾掇场的大人就骂,好好牵,不能打瞌睡。头茬碾过,大家都把鞋脱了,光了脚,舒坦。这样走上一天,晒上一天,起了场,收了工,就到太阳落山了,累得一步都不想动了。吃过晚饭,躺下一闭眼,就睡着了。第二天天不亮,哨子一响,又得起来去干。一个夏天下来,身上都要脱几层皮,然后就变成黑亮黑亮的,像漆了一层桐油,一笑,牙齿就显得分外的白,白得耀眼。大人们看到自己的娃苦成了这样,也不怜惜,觉得很正常,庄稼人就应该这样,不苦就不是庄稼人。他们小的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不这么过,将来怎么能成为庄稼人?所以,这群庄稼人的后代,也得像他们的上一代一样,从不懂事就开始接受强迫性的劳动教育,直到成了一名真正的农民。
    最好过的日子还算是秋天。秋天不冷也不热,不受苦也饿不着。秋天洒脱,秋天是大人和娃娃们理想的季节。到了秋天,下午一放学,谁也闲不着,女娃们就提着个筐筐去铲草,铲草喂猪羊,男娃们就跟上驴群去放驴,放驴是为了拾粪。红沙窝不仅缺吃的,也缺烧的,牲口粪便就成了极好的燃料。牲口粪便中,最好烧的还属骆驼粪。骆驼粪在当地不叫骆驼粪,叫羔蛋儿。别看骆驼大,吃得多,屙下的粪却很精致,一个蛋儿一个蛋儿,有核桃那么大,呈黑黄色,表面上像上了一层桐油,很光亮。有人就把晒干了的骆驼粪拿到集市上去卖,正讨价还价间,两个逛集市的上海支边青年看到了,就过来拿了一个问,老乡,好次不好次?要是好次,贵一点也没关系。老乡听不懂上海话,又让他们说了一遍,才听懂。上海人把“吃”叫“次”。搞清楚了意思,几个老乡就哈哈大笑着说,这不是吃的,是骆驼羔蛋儿,是烧的。驴粪虽然没有骆驼粪和牛粪好烧,但要比麦草好烧多了,晾干蓄存下后,还要靠它来过冬。村里的骆驼都进了大沙漠,只有驴、牛、马。秋天正是驴抓膘的时候,每天都要赶到河滩上去放。放驴的是新疆三爷,驴一出饲养院,拾粪的半大娃们就跟了来,尤其到了放学后,学生娃一来,拾驴粪的人还比驴多。拾粪也得讲规矩,不能乱来,也不能惊动了驴吃草,新疆三爷坐在哪里,拾粪的娃娃们就得过来坐在他的旁边,如果谁不听话,新疆三爷就骂,不想拾粪了给我滚!大家都想粪,所以就得听新疆三爷的。坐到离驴不远的地方,盯着哪头驴要屙粪,先要喊一声,谁要喊到前头,那泡粪就归谁。所以,谁的眼睛都在盯着驴*看,不敢怠慢,怠慢了就让别人抢先了。这样一来,就热闹了,那略带童音的嗓门常常亮响在草滩上:“黑叫驴一泡儿!”话音刚完,另一个又叫了起来:“灰草驴一泡儿!”有时,同时有两三个人一起叫:“老肉骟一泡!”老肉骟果真屙了一泡,三个人就一哄而上,你抢我夺,甚至粪没有抢到手,竟你推我搡的打了起来。一打起来,新疆三爷就呵住了,不让他们打,他们就不敢再打了。驴有时也会捉弄人,也会来虚的,尾巴一竖,眼看就要屙粪,眼尖地就喊了起来:“秃耳朵一泡!”喊完,提着筐筐儿正去拾粪,结果秃耳朵放了一个响屁,就收起尾巴,什么都没屙。大家就哈哈哈地笑了起来,新疆三爷也笑了起来,新疆三爷一笑,嘴就成了一个黑洞。(未完待续)

本文网址:https://www.haitang4.com/book/92856/28644767.html,手机用户请浏览:https://www.haitang4.com享受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