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普生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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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普生带阴黎出门之前,又给徐云亭熬了一副药。
    魌是疫疠之鬼,“厉大至,民善暴死”。本该是在每年年节前夕驱魌,但姑苏城里的疫疠无药可医,知府束手无策下只能寄托于此。
    徐家打开了大门,厨娘点了一炷香插在圆白萝卜上,然后将萝卜放在了门前正中央,另有三个大碗分别盛着鸡、鸭、猪头肉。
    “他们在干嘛?”猫见巷子里住着的人家都如徐家这般,一扇扇紧闭的大门重又敞了开,家家户户都立着香祭着肉,就连街道都清扫一空,仿若要迎接什么一样。
    “待会有鬼舞跳傩(nuo)的过来。”
    郁普生话音一落,巷子前头就传来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猫一吓,赶紧将脑袋藏进他怀里。
    各家各户听到鞭炮声,赶紧都拖家带口地迎了出来。徐家这边,朱暮芸也拉着徐子泓跪到了大门口,厨娘也落后一步跪在她左侧。
    不多时,锣镲声响了起来,三大声,响过之后便停歇,接着鼓声和长笛响了起来。
    鼓笛一响,巷子那头抢先跳出一个瘦猴子一样的人来,他赤脚涂面,青黑的脸额间一抹白,眼皮之上又有两点红,头顶乱糟糟的蓬松白毛,身上的白衣红裤破烂不堪。
    猫从郁普生的怀里钻出来,伸长脖子去看。他知道猫要问,便主动给她解释,“这人扮演的便是魌鬼。”
    扮鬼之人慌张奔跑,时不时回头一看。见“ 魌鬼”过来,各家门口跪着的人纷纷磕起头来,嘴里念念有词。
    笛声突然尖利,鼓点也变得急促,扮鬼之人应声踉倒,后头追上来两个面带怒容之人。
    这两人,一人手里拿着茅鞭,正用力挥甩在地上,噼啵作响,尘灰飞旋;另一人则手握桃弧弓,冲上前马步扎紧,拉开满弓便对着魌鬼放出无形的箭矢。
    扮鬼之人惨叫一声,面露痛苦,扑在地上接连打滚。
    此时两侧的百姓皆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炮竹点燃扔到街道上……
    郁普生捂住猫的耳朵,在那噼里啪啦的声响中傩舞队跳离平江深巷,赶往下一条巷子。
    炮竹的白烟还笼在街道间,热闹退去,巷里出现一种深切的寂然。
    在这寂然里不知有谁压抑地哭出了一声,那哭声忽出又急停,就像再也压不住心头悲伤却又因为不合时宜被突然捂住了嘴。
    各家门口跪着的人又对着香磕了三个头,然后纷纷闭上眼,专注地,嘴里又开始了念念有词。
    猫听那声哭响被捂了下去,便知这种场合不可以乱发出声音,于是死死憋住想打的喷嚏。
    她抓过郁普生的手掩着猫鼻子,小声地问,“他们在念什么?”
    “天蓬神咒。念天蓬安神咒,破五鬼疫疠,降六天故气;万病千殃,传言即愈。”
    猫还是忍不住,赶紧闷头在他怀里,喷嚏一打,别提多舒服了。
    她抬起爪子擦了擦鼻子,“念这个就有用吗?”
    郁普生摇头,“聊以慰藉。”
    驱魌的仪式结束,他抱着猫回徐家客房,才刚推开门,后头小稚童就欢喜地追了过来,二话没说就扑通跪下。
    在他后头的还有徐云亭夫妻。
    徐云亭被朱暮芸搀扶着,竟然站了起来。他面上依旧带着病态,就走这么几步路就已是满头湿汗大喘气,但先前身上的郁沉的死气消失无踪了。
    一家三口走到郁普生跟前,徐云亭携着妻儿连连磕了三个响头。他万没想到自己还能捡回一条命,更不期然此生竟然还能站起来,“郁夫子是我徐家的再造恩人,大恩大德我徐云亭实在无以为报……”
    朱暮芸依在丈夫怀里不断拭泪,显然还未能从乍喜中缓过来。
    心情最轻松的当属子泓了,“夫子难道是天上派下来的神仙不成,实在太灵了!早知道我都不要去拜什么菩萨,直接拜夫子您了!”
    朱暮芸急忙打断他,“不可妄言神明。”
    “徐掌柜徐夫人请起。”郁普生将一家三口扶起来,“先进屋坐吧。”
    进到客房,四人一猫围着圆桌坐下,桌上冷冰冰,朱暮芸着实过意不去,赶紧起身,“实在太怠慢了,我去给郁夫子沏壶热茶。”
    郁普生止住她,“不必麻烦,徐夫人先坐,我有要事想和二位商议。”
    他直接进入正题,“这副药既然能治愈徐掌柜的疫疠,想必也可以救其他染疾之人。只是那药方实在平平无奇,就算公布于众,恐怕也没有几个人会信……”
    老妖怪抚着猫,话只说一半。
    徐云亭思索不过片刻,“无偿赠药可还行?”
    朱暮芸懂了他的意思,自然接话道,“正好认识一个做药材生意的朋友,我联系他将所需的药材按药方的比例买来,现成熬好的汤药还不收钱,想必定是有人愿意一试的,等药见了效果,信的人自然就多了。”
    一旁的小稚童连连点头。
    老妖怪摸着猫,“如若喝下药后,那人还是去世了,他的家里人恐怕会趁机倒打一耙赖上徐家。”
    徐云亭:“这种人确实有,不过也少,事先说清楚即可,如有必要,我可以出面和知府大人商榷一番。”
    郁普生:“无常赠药不止耗神还耗财。”
    徐云亭笑着摇头,“郁夫子多虑了,虽然商人皆重利,但我们夫妻二人都只把钱财当作身外物。我患腿疾之后,夫人执意接过我的担子,也不过是怕徐家的家业败于我手,到了黄泉之下,我无颜面见祖宗罢了。只要一家人能平安喜乐,我们别无所求。”
    朱暮芸也点头,“承蒙上天垂怜,人心都是肉长的,既然能为受难的百姓尽点绵薄之力,自然不能推却。”
    子泓欢欣拍掌道,“这不就是夫子教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那我要帮夫子熬药,我也要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徐云亭欣慰地看着他,朱暮芸也摸了摸他的脑袋以示赞赏。
    商议好后,各自都为赠药之事做准备去了。
    徐云亭去了趟府衙,朱暮芸去联系那位药材朋友,就连徐子泓都和厨娘一起出门买更大的煎药的砂锅去了。
    反倒郁普生和猫留守下来,成了最闲的人。
    先前郁普生故意把话只说一半,实则是让徐云亭做选择。之前郁普生在牢里的那一拜,最多可以应承到救他的性命,但是治愈他的腿疾可以说并不包含在内。
    多年的腿疾竟也能有所好转,说明徐云亭确实是德行无亏,但世事皆有两面性,他如果不多行善事积累福泽,就算现在能站起来一时,也不会长久。
    况且,朱暮芸这一孕原是不定能保得住的。哪怕先前郁普生有心提点她,让她避开了一次闪失,但那个孩子的运象依旧不稳。到底如何,端看这次赠药了。
    会了郁普生的意,徐云亭在知府面前片言未语药方出自他手的事情,只说是路过的高人所赠。
    虽说“高人”两个字有点玄乎,但见到坐了好几年轮椅的人竟然重新站立起来,甚至行走无碍……哪怕再疑惑,知府也不得不相信真的是有高人。
    他正为城中疫疠之事头痛不已,不止乌纱帽,项上人头都喊快要保不住了。这不正是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真是急需什么就有人送什么来!
    他当即派了人镇守在徐家门外,还竖了块牌子,大意是自行自愿,喝完药后不管病况转好与否,都不能恶意生事。
    朱暮芸行动也快,八竿子打不着的布商和药商竟然能结交为友,那自然是脾性相投才行。她和那位朋友道清事情缘由之后,那位朋友二话不说直接就给了她本价。
    猫见郁普生撩开袖子露出手腕,半身的毛都炸了开,她跳到他身上按住他的手,“你要干嘛!”
    他示意面前搁着的一大盆黑乎乎的药汁,“这药只有三分作用,若没我的血,并救不了人。”
    “不许!!!!”
    猫按住他,不许他动作,“那么多生病的人,你得放多少血!你之前答应过我的,不给别人喝血!”
    事实上当时猫强调疼就不要给别人喝血时,郁普生沉默不言,并不知道该如何给她解释这其中的关系。
    他此刻也只能无奈地摸摸她的头,“没关系,并不疼。”
    “你骗人!”
    “没骗你,我习惯了。”
    猫突然就眼酸起来,明明上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都还不怎么难受……
    老妖怪活了这么久,到底经历过多少次这种时刻?他面无表情割开手腕的时候,看到自己的血争先恐后地涌出来,会不会害怕?他一个人不老不死地行走在这世间,除了放血还是放血,又会不会感到绝望?
    鲜红的血从那冷白的手腕滴落进褐黑的药汁里,猫哇哇大哭起来,“你骗人……”
    “别哭……”郁普生冷静地和她解释,“以前我要流尽半碗血才能救活一个人,但你看我救子泓的父亲,就只花了两滴血而已。去年我放完血,染墨的水缸里的蝌蚪只能活三日,今年却可以活三日并一刻钟。救的人越多,我血的药力会越强,你别怕。”
    他摸了摸她的头,“我这一族逐渐凋零,至如今,只剩最后零丁的几个人了。行善于我们很容易,但坚持行善却像受刑。许多族人忍受不了这种痛苦,半路弃之,甚至连后代都不愿意留下。”
    “不行善便得不到长久的寿命,又没有轮回,许多族人都是在恐惧中被迫开始行善的。说起来似乎很可笑,天道让你放血救人,作为回报它给予你不老不死,但你继续活着又要继续地不止不休地放血……循环往复。”
    “头一百年,我把这种能力视为一种束缚,捆绑住了我想要的人生。还好在后来慢慢就参悟了,天道并不是没有给我去过普通生活的机会,放血行善是我自己的选择,既然选择了,就应该不改初衷不悔初心。”
    血放得差不多,他拿出纱布将伤口包扎起来,“好了,别哭了。”
    过来取药的小稚童听见哭声敲门,“夫子,谁在哭?”
    猫的脸上全是泪,子泓在门外越听越惊,小白莫非……当真成精了……
    “乖别哭,先等我一会。”郁普生替猫揩去眼泪,打开门将药汁端了出去,并嘱咐好一个病人该喝的药量。
    等他回来,猫还趴在门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抱过她,“怎么哭个不停了。”
    猫突然变成人,他没有准备直接被她压到了地上。她搂着他,哭得厉害,眼睛里放出的眼泪跟他刚才手腕割出来的血一样汹涌。
    他撇开头,“没穿衣服,怎么又变人了。”虽然责怪,却依旧抬起袖子温柔地帮她擦去眼泪。
    猫妖鼻头红红,伤心不已的样子就像流血的是她自己。
    她理不清楚那些道理,只知道她不想让面前这个人流血,但是他好像又必须流血。她连矛盾的产生都弄不明白,又如何想得出办法去解决这种矛盾。
    她好难受,只能靠在他怀里一遍遍地重复“你别流血”,伤心得似乎要哭晕过去。
    郁普生抱着她坐下,将外衫脱下包住她,轻拍她的背。
    “其实真的一点都不疼。”他抚了抚她雪白柔顺的长发,“刚才我放血的时候在想,你和我都没有轮回,我真庆幸我坚持下来了,不然怎么遇得到你。”
    她收住哭声,撑着他的胸膛和他对视,她听懂了这句话,他在说很高兴遇到了自己。
    她秀气的鼻子依旧很红,琉璃质地的异色眼睛也依旧水汪汪,“可你之前还说要剐了我的皮。”
    郁普生失笑,“那我道歉。”
    “那你还踹我了。”
    “……要不你踹回来。”
    猫妖撅嘴,哭过后,唇更加艳丽,又因为缺水显得有些绷紧,“踹回来就踹回来,你以为我不敢!”
    白嫩的脚丫忽然抵在男人腰间,一件外衫根本遮不住春光……郁普生急忙抓住她的脚,声音微哑,“可以了,踹完了。”
    她不适的动了动,想将脚收回来,“你的手怎么这么烫。”
    郁普生放开她,转开头,“下次没有衣服的时候记得不要变成人。”
    猫妖无所谓道,“反正又没有人。”
    他转回头,“我不是人?”
    她不满地嘟囔,“凶什么凶,你又不是别人……”
    她抱怨的样子俏丽得不像话,一句“你又不是别人”把郁普生的心都烫穿了一个洞。
    猫妖突然睁大眼,问了一句“你干什么?”声音却尽数被他吞去。
    他紧锢着她的腰,吻罢之后靠在她肩头喘气,“除了我……别人面前不可以。”
    她同样气喘吁吁,却好奇地朝他伸手,摸了摸,“耳朵怎么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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